她們這邊正說笑著,一個小丫鬟進來通報:“姑娘,二姑娘身邊的春十來了。”
程蘊聞言站起身,一個鵝蛋臉丫鬟走了進來。
春十臉上堆起笑:“見過三姑娘。”
程蘊點點頭,笑著問:“怎麼這會兒你來了?可是二姐姐有什麼事?”
春十笑道:“我們姑娘養的一盆仙客來開花了,這不,姑娘心裏高興,就讓奴婢來請三姑娘明兒個去院子裏坐坐,姐妹幾個賞賞花品品茶。”
程蘊笑了笑:“是隻請了我一個,還是……”
春十忙道:“奴婢待會兒還要去五姑娘和六姑娘的院子。”
程蘊點點頭:“我知道了,二姐姐好不容易請我過去坐坐,我肯定要去的。”
“三姑娘願意去,我們姑娘聽了心裏肯定高興。”
程蘊不置可否,看著春十掀開簾子出去。
她臉上的笑意漸漸變淡,目光投向被清圓隨手扔在桌上的螳螂,像是明白了什麼。
薛溫拿了個荷花酥放在眼前看了看,糕點經過油炸,層層疊疊的花瓣綻放,露出裏麵的餡料。
倒真像一朵花。
何悠硬著頭皮將事情原委說完。
薛溫放下荷花酥,笑了一下:“你們看,我和程三姑娘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他給她送去草,她立馬給他回了花。
薛溫拿帕子擦了擦手,問:“匣子被她搶走了?”
何悠低下頭:“是。程三姑娘不給屬下說話的機會,等屬下回過神來,她已經走了。”
薛溫撇撇嘴:“這女人真是又貪又精。明明什麼都知道,還硬是要裝傻充愣。”
那匣子不過是給她看看的,她想必也清楚,所以直接把何悠堵死了。
何悠遲疑道:“公子,要不咱們毀婚吧?”
薛溫看向他:“為什麼?”
何悠神色古怪:“公子您想想,咱們自從遇上程三姑娘,便一直在漏財。這個人要是娶回府,那豈不是更糟糕?程三姑娘胃口太大了。”
甚至他懷疑程三姑娘是故意和他們公子對著幹,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他家公子愛財,偏偏這位程三姑娘隔三差五地跑來老虎屁股上拔毛,這不怕死的精神有時讓他敬佩。
不過他家公子的脾氣什麼時候這麼好了?聽到別人動了他的銀子竟然一點不生氣?
“胃口大啊……”薛溫笑了笑,“不要緊,她這麼能吃就讓她吃。”
反正最後他會讓她加倍吐出來,她還能違抗聖旨不成?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荷花酥,這女人真是不知道害臊呢,絲毫不拿他的諷刺當回事,竟然還有工夫嘲笑他?
薛溫嗤笑一聲:“你們把這些糕點拿去分了吧。”
瞧著礙眼。
…
…
程蘊看了眼程苾院中百來竿幽綠的竹子,笑著道:“二姐姐這兒倒是清幽。”
程苾笑了笑:“我是個不愛熱鬧的,這麼布置最合我的心意。”
程菀拈了個梅子放到嘴中,歎口氣:“二姐姐性子高潔優雅,不像某些人,總愛湊一些熱鬧,沾一身的麻煩。”
程蘊咬了口綠豆糕,像沒聽見她的話。
“聽說昨兒個薛大公子給三姐姐送了東西來,不知道是什麼?”程菡見氣氛有些冷,忙笑著轉移話題。
程苾的手指動了動,她移開目光去看那一根根長得精神的竹子,像是並不在意她們的談話。
程蘊放下綠豆糕,笑了笑:“也沒什麼,不過是隻用草編的螳螂罷了。”
程蕙聞言眼裏閃爍著新奇:“咦?薛大公子還會編螳螂?好厲害!”
會編螳螂就厲害了?程菀一聲嗤笑。
“六妹妹若是喜歡,何不讓三姐姐送了你。左右不過一隻草編的螳螂,能值幾個錢?”
場麵又一次冷了下來,程菡卻端起茶盞不再吭聲。
程蕙忙道:“五姐姐誤會了,我並不是要三姐姐的螳螂。”
程菀扯出一個笑,古怪又僵硬:“六妹妹放心,三姐姐大方著呢。一隻螳螂而已,想必三姐姐不會舍不得。”她看向程蘊,“是吧?三姐姐?”
程蘊看著她眼底的恨意,倒是笑了:“螳螂雖不值錢,好歹也是薛大公子送的,我怎好隨意送人?”
程菀冷冷一笑:“三姐姐這還沒嫁過去呢,就這麼向著夫家了?我們這些家中姐妹竟然都比不過薛大公子在三姐姐心中的地位。”
程蘊微微眯了眯眼,轉而對綠槐道:“你去把螳螂拿來。”
聽到她的話,程菀的一雙眼睛裏流露快意,臉上的肌肉因興奮而微微抖動,這個賤人也有讓步的一天。
她喝了口茶,笑著對程蕙道:“六妹妹你看,我就說三姐姐大方著呢。”
程蕙笑了笑,臉色卻有些不好看。她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啃著綠豆糕。
不多時綠槐拿了螳螂過來,程菀抬眼望過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還以為這螳螂和別處有什麼不同呢。說起來蔚哥兒身邊的夏清,他也會編這些個玩意兒,編出來倒也像模像樣。”程菀看向程蘊,眼底瘋狂湧動著輕視和惡毒,“薛大公子也太不拿三姐姐當回事了,三姐姐怎麼還把這種玩意兒當個寶?”
程蕙忙對程蘊道:“三姐姐,不管怎麼說,這都是薛大公子對姐姐的心意,三姐姐若是隨手送了人,怕是薛大公子心裏頭會不舒服。”
程菀又笑了:“指不定這螳螂是薛大公子讓人編的呢?心裏頭又有什麼好不舒服的?”
程蕙忍不住皺了皺眉。
程蘊卻是笑了,程菀這話倒是說對了。這螳螂說不定就是薛溫讓下麵的人編的。畢竟昨兒個何悠可從始至終沒有說這是薛溫親手編的,更何況她也不信薛溫會有這個閑工夫。
那麼這個螳螂隨手送人其實不管對她還是對薛溫來說,都無所謂。她隻要那個匣子就夠了,但是外人都以為這是薛溫親手編的,就算她願意送,程蕙收下心裏頭也會不舒服。
程蘊改變了主意:“五妹妹,既然六妹妹都不想要。你又何必強人所難。”
程菀譏笑:“是啊,這種東西想必六妹妹瞧不上眼。”
程蕙忙道:“五姐姐,我從未這麼想。”她急忙看向程蘊,“三姐姐我……”
“我明白。”程蘊歎口氣,摸了摸她的頭,“六妹妹是擔心薛大公子知道我隨手將他送的東西送了人,會對我不喜。”
程蕙鬆了口氣,三姐姐沒誤會就好。
程蘊衝她笑了笑:“時辰不早了,想必大伯母會擔心,我送六妹妹回去吧?”
程蕙點點頭:“勞煩三姐姐了。”
程菀見狀冷冷一笑,真是姐妹情深呢。
程苾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站起身,笑著道:“這綠豆糕是我讓小廚房做的,我看兩位妹妹愛吃,不如帶一些回去?”
程蘊看著她有些不自在的笑容,點點頭:“那就謝謝二姐姐了。”
“姐妹之間這麼客氣做什麼?幾位妹妹肯來陪我說說話,我心裏不知多高興。”
程蘊狀似無意瞥了眼程苾手裏皺皺巴巴的帕子,笑了笑。高興?那可真是沒看出來。
她將程蕙送回滿晴院,緊跟著便回自己的院子換了身衣裳。
清圓有些疑惑:“姑娘這剛回來怎麼還要出門呢?”
程蘊道:“咱們去父親那兒。”
綠槐想到方才程菀說的那一番話,少見的動了怒:“五姑娘也太過分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難道沒有人教她嗎?”
程蘊眸光閃了閃:“她從小在黔州長大,黔州的生活環境沒有侯府複雜。”
那個時候後宅裏隻有吳氏一個人,沒有這些妻妾,環境簡單,程菀從小不用謹小慎微,不用卑微討好,她長在這樣一個環境裏,就算學到了吳氏的一些小聰明,也很少有用到的地方。
而現如今,她從她這裏吃了這些虧,那是她從小沒有經曆過的,會憤怒會失去理智倒也算正常。
程蘊想起薛溫那天和她說的話,他說凡事總有一個原因。那麼這就是程菀總是犯蠢的原因嗎?
有因有果。
那麼她呢?她又是經曆了什麼導致她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是環境改變了她還是周邊的人改變了她?
她打量著自己院中的一草一木,她剛回來的時候其實覺得這一切很陌生。
當命運揮動那雙強大無情的手,將時間撥回到多年以前,她甚至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當年的她在這個年紀想些什麼說些什麼又在做一些什麼樣的事,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又或許是自己不願意去想起吧。
那時候的她因為一直以來的缺失將自己封閉了,縱使身邊有周嬤嬤她們的陪伴,然而那些東西不是她們能夠給予的。
她那時活的麻木而笨拙,不知道怎麼去了解這個世界。周遭的那些人對她來說其實可有可無。
後來的人生總共發生了兩次轉折點,一次是嫁給崔良域,另一次是在兵亂中被煙渠所救。
那麼她是被這兩個人改變了嗎?
她皺著眉想了想。
“你啊,你對這個世界沒有絲毫信任,這樣可不行啊,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肯跨出去,這樣就是把一些美好的事物給關在門外了啊……”
這道聲音夾雜著些許心疼,在她腦中響起。
程蘊臉色漸漸蒼白,她想不起來,想不起來是誰在和她說話,但她幾乎敢肯定,她是被這個人改變了。
那麼她在上一世是遇到了什麼特別的人嗎?可為什麼現在會遺忘?
綠槐見程蘊臉色不好看,忙扶住她:“姑娘可是哪裏不舒服?”
程蘊回過神來,外麵的陽光始終明亮熱烈,像是不論經過怎樣的鬥轉星移朝代更迭都不會被改變。
她搖了搖頭,慢慢道:“無事,我們去父親那兒吧。”
她總有一天會弄清這裏麵的原因的。
…
…
程峘聽說程蘊要見他,有一些訝異,他回京這麼長時間,程蘊主動跑來他這裏的次數屈指可數。
他又一次在書房見了他這個女兒。
程蘊示意綠槐將綠豆糕放在桌上,笑著道:“這綠豆糕是二姐姐給的,女兒嚐著味道雖甜卻不膩,特地拿來父親嚐嚐。”
綠槐將綠豆糕放好,飛快地看了一眼程蘊。
她跟在姑娘身邊這麼久,多少對姑娘還是有點了解的。想必是因為姑娘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不管怎麼看,姑娘現在臉上的笑都有些僵硬和不自在。
可是仔細想想又不對,姑娘應付老夫人怎麼那麼得心應手反而到了自己的父親這兒卻變得如此笨拙?
綠槐低下頭蹙著眉,是因為二老爺對姑娘來說還是太陌生了嗎?
可是也不對啊,覺素那個和尚對姑娘來說不也是很陌生的嗎?
綠槐陷入了自己的疑問。
程峘心中越發覺得怪異,他頷首:“你有心了。”
程蘊微微垂下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說起來父親回來這麼些時間,女兒卻很少來陪父親說話,都是女兒不懂事。”
綠槐暗自點頭,這一套是姑娘拿來應付老夫人的。
“其實女兒本想親手做些糕點給父親的,可女兒不知道父親的喜好,於是隻好厚著臉皮用了二姐姐的綠豆糕。”她將放著綠豆糕的碟子推到程峘麵前,眼裏飽含期待,“父親嚐嚐好不好吃?”
綠槐的一顆小心髒顫了顫,垂下的臉龐流露驚悚。
這一套不是她家姑娘拿來應付覺素和尚的嗎?
她有心想提醒程蘊,雖然二老爺也是個男人,但是他是長輩啊。姑娘您這套用錯對象了啊。
綠槐心中焦急,直到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讓她整個人僵住了。
說起來,她家姑娘應付老夫人那套和應付覺素那套,是不是過於相似了?
應該是……錯覺吧?
程峘也覺得程蘊此時的態度十分詭異,雖然她嘴上說著親近的話,可卻一口一個生硬的“父親”。
他幹咳一聲:“你找我就是為了送綠豆糕?”
程蘊聞言沉默了會兒,吞吞吐吐道:“還有一件事……”
她將方才發生在程苾院子裏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程蘊說完不動聲色看了眼程峘有些捉摸不透的臉色,忽然眼中落下淚來:“我心想五妹妹應該是因為母親不在家中,所以心情不太好,說話便有些衝。我這個做姐姐的,怎麼也該讓著些妹妹……”
她說著又頓住,飛快覷了眼程峘的臉色。
仍舊是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眼中並沒有厭煩。
程蘊卻暗自皺眉,當初程菀因為米珠跑來程峘這裏哭訴,她站在門口卻恰好瞧見了程峘眼中閃過的厭煩,那時候她以為程峘是不耐煩聽女人的這些瑣碎。可是眼下她說了這麼多,程峘並沒有不耐的跡象,這又是因為什麼?
為何這些事越往裏深究反而越發詭異?
綠槐心中喟歎,她家姑娘越來越厲害了。這說哭就哭的本事練就的爐火純青。
“可沒料到妹妹越說越不像話,我不過是擔心薛大公子知道我隨手處置了他送來的東西,會不高興,妹妹竟然直接說我向著薛家,不拿家中姐妹當回事……”程蘊臉上淚水漣漣,“女兒何其冤枉,竟被妹妹如此揣度。”
“非是女兒向著薛大公子要為薛大公子說話,隻是妹妹那番話著實不成體統。”程蘊微頓,拿帕子擦了擦淚,“夏清不過是一個小廝,他編的螳螂怎可與薛大公子相提並論?這種話要是傳到薛大公子耳朵裏,指不定還以為是程家對他不滿,借此嘲笑他。”
“女兒自幼長在侯府,什麼好東西沒有見過。想來薛大公子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送些野趣兒的東西來逗女兒開心。”
“隻是卻沒有想到,他的好心卻在五妹妹眼裏變了樣。”
“孫女給祖父請安。”
程老太爺捋著胡須麵無表情點點頭。
程蘊直起身:“祖父叫孫女來,可是因為昨日的事?”
程老太爺捋胡須的手頓住,表情微滯,他還沒說啥呢,怎麼這丫頭就猜出來了?
他板了臉:“不錯,你昨日的言行很不得體!”
程蘊笑了笑:“祖父可是覺得,孫女那番話讓宋老太爺不高興了?”
程老太爺聞言立即瞪著她:“這不是我覺得不覺得,你又不是沒有長眼睛,宋老太爺當時什麼臉色你沒瞧見?”
程蘊點頭:“宋老太爺當時臉色很不好看,孫女自然是瞧見了。”
程老太爺繼續瞪她:“你既然瞧見了還問我?”
程蘊笑道:“但是祖父,在孫女說完那番話的時候,外祖父很高興啊。”
程老太爺不瞪她了,他開始回憶,當時孟老太爺聽完程蘊說的話確實是笑了,這丫頭沒說錯。
程蘊輕聲道:“祖父您想,孟老太爺是孫女的外祖父,外祖父被宋老太爺傷了顏麵,孫女自然要幫著外祖父啊。”
程老太爺捋著胡須點頭,這沒毛病。
程蘊繼續道:“我們程家和孟家是姻親,但和宋家不是啊,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程老太爺皺眉:“但這兩個都是丞相呢,誰也不好得罪啊。”
程蘊點頭:“不錯,兩位老太爺都是丞相,我們程家確實惹不起。但是兩位丞相向來不和,程家夾在中間隻會受罪,不如趁早做個選擇,對大夥兒都好。”
程老太爺繼續捋胡須:“宋老太爺似乎有意同我們交好。”
程蘊繼續輕聲誘哄:“祖父,宋老太爺確實有意示好,但是也有可能拿我們做棋子利用。外祖父不同,外祖父當年同意將我娘嫁到程家,那心中肯定是認可程家的,就算現如今程孟兩家不冷不熱,好歹這姻親關係還是可以續起來的啊。”
怎麼續?他嫁個兒子過去?他沒生女兒啊。
程蘊輕輕一笑:“不是還有孫女嗎,隻要有孫女在,程家和孟家的關係便不會斷。”
程老太爺捋著胡須眼睛一亮頻頻點頭,不錯不錯,有理有理。
“所以呀,祖父,咱們的立場已經很明顯了,與其左右搖擺讓人瞧不起,不如站定一個。”
“宋家如今過於招搖,指不定聖上心中早就十分不滿,咱們若是和宋家牽扯上,恐怕聖上會很不高興啊。”
“孟家就不一樣了,兩家姻親走的近些也是情理之中。”
程老太爺皺皺眉,又點點頭:“依你這麼說,咱們應該和宋家劃清界限才是。”
程蘊立馬道:“祖父英明。”
程老太爺很高興,他咧嘴笑了笑,揮揮手:“行了,沒你什麼事了,回去吧。”
“孫女告退。”
程老太爺捋著胡須看她離開,知禮懂禮還會分析利弊,這個孫女教導的不錯。
他笑得十分滿意,等視線內再不見程蘊的身影,腦子裏突然想到什麼,讓他手一抖扯下幾根胡須。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