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1 / 2)

數年前,市職工大學請馮先生講文藝理論課,那一屆學生是半脫產,趙傑就是其中的一個。他當時已是鐵路部門的一個幹部,畢業後聽說一路綠燈,進步很快。

列車長在一個車門前停下來。馮先生抬頭看了看,是軟席,便說:“我是6號車。”

趙傑挽住了馮先生的胳膊:“請上車吧。”

軟席車廂裏很清靜,樂曲低回,是薩克斯管的《回家》,聽了讓人心動。兩人對麵坐下,立刻有乘務小姐送來熱茶。趙傑說,早聽說馮老師來大學當教授,也早有去拜訪的打算,可俗務纏身,一拖再拖,巧的是周末稍閑,擠出點時間搞一搞列車上的調查,能與老師巧遇,可謂天遂人願。言辭雖有些客套,卻不乏熱情。

列車開動了。列車長走過來,規規矩矩在對麵坐下,問是不是現在就把列車上的情況向領導彙報?趙傑擺手說:“今天免了。我給你介紹,這位馮先生是大學裏的教授,我的親老師。馮老師以後可能常坐這趟車,你記住,口後不管我在不在車上,都請你替我照顧好,就算我的拜托,好不好?”

列車長慌忙起身,敬禮:“請領導放心,也請馮老師經常指導我們的工作。”

沒想,這道命令便成了頗令馮先生尷尬的開始。在此後的日子,馮先生隻要再登上這趟列車,也不管他坐在哪節車廂,都難逃脫這位女列車長的眼睛。每次,她都熱情、禮貌而又堅定不移地把馮先生請到軟席車廂去,馮先生不好堅決謝拒,隻好起身,去享受熱情周到的服侍。可是,有了這般三兩次,馮先生便覺承受不起,心裏慌慌,似長了草。更嚴重的是他心裏那種逃票一般的不安與自責。兜裏揣的是硬席票,總是這麼坐到軟席上來算怎麼回事呢?於是,當列車長再來相請的時候,他隻好尷尬地說出了自己的理由,“我買的是硬席票,就坐這裏吧。”可列車長淡淡一笑,“不說這些,請您跟我來吧。”被盛情相逼的馮先生隻好使出最後一招,“那我補票。”列車長卻將馮先生的手堅決擋回去,“馮老師再客氣,就是對我的批評了。”

這是一種讓人如坐針氈的盛情與客氣。一次兩次,人家可以理解為你是一種姿態,再演下去,就是矯情。而自己又實在不想這般尷尬下去,思來想去的,馮先生決定再不乘這趟列車。好在這是一條幹線,每天通過的列車還有十多趟。那就晚點走吧。雖說要比以前晚到家兩個多小時,但心裏的安寧比什麼都重要,也不錯。

但馮先生一踏進那趟直達列車的車廂,心又緊上來。長途列車,客流大,想找個地方坐下已是奢望。馮先生安慰自己,權當鍛煉身體了,再說直達列車也比城際列車的票價便宜呀,甘蔗哪能兩頭甜?

實實在在地說,馮先生調來大學後,學校考慮到不能立刻解決住宅的具體情況,決定每月給他500元錢交通費,定額包幹。按說,這500元錢,一月按四次往返計算,買軟席票還是夠用的,但節約歸己的新舉措卻不能不讓馮先生精打細算了。妻子已提前退休,兒子雄心勃勃地準備考研,當父母的不能不搞一點基金儲備;老父老母還有嶽父嶽母都是風燭殘年,說用錢也是突然哪一天的事情;再有,終是要在省城買房的。這幾項都需要花錢,雖說當教授一月工資不少,但扣除日常開銷,所餘終是有限。自古以來,書生二字前麵都是冠以“窮”字,其中苦澀,心中自知吧。

但馮先生卻忽視了妻子的疑惑。

那個周五,妻子乘火車奔了省城。冬日晝短,寒風凜冽,傍晚的校園已很安靜。妻子找到文化傳播學院,隻有美學教研室的燈還亮著。從虛掩的門縫裏,妻子看到丈夫坐在微機前,十指在鍵盤上彈擊。妻子悄然離去,等在校門對麵的超市裏。馮先生終於離校出發了,蹬上公共汽車,再進了車站售票大廳。妻子蹬上了與丈夫相鄰的另一節車廂。車上的人很多,她看到丈夫先是倚靠在座席靠背上,手裏仍抓著書,再後來就從提包裏翻出報紙,鋪在過道上,盤腿坐下,神態很安然,隻是有售貨車過來時,才慌慌地站起身。那一刻,妻子心裏酸酸的,熱熱的,一切都明白了,本想一步衝過去,卻終沒動,隻是在心裏罵,為省錢,連老命都不想要了呀!

那一晚,馮先生敲自己家的房門。篤篤篤,沒人應。這麼晚了,妻子去了哪裏呢?以前這個時候,隻要聽到樓道裏的腳步聲,妻子已打開房門等在那裏了,家的溫馨,是隨燈光一塊泄出來的。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她病了?抑或是去照料老父老母?馮先生找出鑰匙,打開房門,彎腰換拖鞋時,妻子也推門進來了。他感到了妻子帶進來的寒氣,可妻子什麼也沒說,脫下外套,就進廚房去了。

馮先生忐忑著跟過去,問:“你幹什麼去了?”

妻子肩頭在輕輕地抖顫。他驚了,湊上前,看到兩行清亮的淚水在妻子麵頰上流淌。“你到外麵接我去了?這麼冷的天,你傻呀?”

妻子突然對他吼起來:“我不圖你省那幾個錢,我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