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對滄桑的描畫,以及蘊涵在滄桑中那種惆悵的情緒,都是孫春平小說中從未有過的。
孫春平小說很少寫景,很少抒情,“一切景語皆情語”,他的小說多少因了情的缺乏,導致了感動的缺乏。所以,可以說孫春平的寫作更多的是一種智力寫作。而在《皇妃庵的香火》中,我們卻是被這樣的文字引入故事的:
“春日裏的一個傍晚,車站旁養路工區的工人蔡林忠收工回來,無意中看見皇妃庵裏飄出淡淡的煙霧,心裏先存下一份小小的疑惑,及至回工區吃下自己的那份窩窩頭菠菜湯,出來衝洗碗筷時,不由又向皇妃庵方向了望,將垂的暮色中,那桔紅的煙霞似霧靄在皇妃庵上空緩緩蕩漾。”
暮色中,皇妃庵上空桔紅的煙霞預示著一個愛與美的故事就要發生了。
一個善良的養路工區臨時工,在饑謹的年代救了一個寄身皇妃庵的傷病女人,後來因為這個懷有身孕的盲流女人要被當地村幹部遣送,他為了救下兩條性命娶了這個女人,結果女人連續生下了兩個殘疾女兒,最後這個叫蔡林忠的男人,在工區撤消前夕,為了兩個殘疾女兒,毅然選擇在兩節機車間擠死,用這次工亡換取了她們以後的一點生存空間。
蔡林忠隻是一個普通男人,一個從未得到轉正的臨時工,甚至也是一個盲流,但他善良,仁義,無論對妻子和非親生的女兒,對工友還是工作,都默默奉獻勇於承擔,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然而,這篇小說中,具有這樣大善大愛的絕不僅限於蔡林忠一個人,那個被蔡林忠所救,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馬菊香更是渾身散發著善與美的光輝。在馬菊香寄身皇妃庵最困難的時候,她曾掏鼠洞得到一點黃豆,這點黃豆她不是自己留著果腹,而是煮好送給工區的人讓他們吃點治水腫。她開荒種下蔬菜和糧食,有一半被人偷走了,她卻拒絕用籬笆圍起來,說“天是大夥的,地是大夥兒的,太陽和雨水也是大夥的,咱隻是花了點力氣,這我就感恩不盡了。”甚至認為,“那哪是丟?誰順手掰去兩棒苞米,摘去一個窩瓜,那是看得上咱們了。”
馬菊香勤勞能幹容易知足懂得感恩,從不占別人和集體一點便宜,大家都去煤車上搶煤,兩個殘疾孩子也去了,甚至警察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馬菊香知道後卻堅決讓女兒送回去,說這是不仁不義的事,甚至用煤塊把自己砸得頭破血流。
小說裏還有一個人物,他不僅始終充當著這夫妻二人大仁大義的見證者,而且充當著他們生活的幫助者,這個人就是工段長,他也是一個善與美的化身。
孫春平的小說從來沒有講述過如此令人感動的故事,更從沒有塑造過這樣大善大美的形象,讀他從前的小說更象是觀棋,小說中的人物給我們留下的多是他們的陰謀,或者陽謀,白色智慧,或者黑色智慧,出乎意料的是,孫春平在這篇小說中放棄了他一貫的對對弈的偏愛。
《皇妃庵的香火》中沒有一個精明人,沒有一場智力的角逐,小說裏的人物甚至在世俗眼光看來,有些傻,有些呆,或者用小說裏的詞語表達,有些“二”。
正是這種“二”,最後抵達了人性或者小說的最高境界--慈悲。
蔡林忠用生命換來了馬菊香母女三人賴以生存的“皇妃庵超市”,從此:
白日裏,馬菊香仍去山野間勞作,有時亮慧也跟著同去,隻留了明慧在家裏守超市。那可真是比正式超市還超然一截的小市場,明慧抓著抹布在貨架間擦試商品上或有的塵土,她看不見錢,因此也就不管錢,隻在門口擺了一張小桌,桌上擺了幾隻小紙盒,盒裏分別放著拾元、一元、五角的零錢。有顧客來了,問,有醬油嗎?答,在南邊第二趟的櫃上呢,自己拿吧。又問,誰收錢呀?答,放在桌邊的箱子裏吧。桌子邊是一個大些的木箱,鎖著,隻在上麵留了一個口,有點像選舉會上的選票箱,也像寺廟裏的功德箱。如果還有人問,我的是大票,不找零錢嗎?明慧便答,自己在桌上拿吧。不管是誰走了,明慧都會學著媽媽的樣子,輕輕地念一聲,阿彌陀佛。
住在皇妃庵的三個女人像尼姑,馬菊香是皇上丟棄的女人轉世,話就這樣傳出去了,再反饋到母女三人的耳朵裏。母親對兩個女兒說,隨他們說吧,你們不用生氣,也犯不上辯爭,咱們憑著自己的力氣吃飯,老天自會憐憫。
這種經營,已經不象是塵世中的經營了,這種敘述,也已經有了對神性的敬畏。一個丈夫死後突然信佛的母親,完成了人之善良到佛之慈悲的轉變,而她的一盲一啞兩個殘疾女兒,麵對生之困苦,也坦然地接受了命運,抵達了神性。
馬菊香沒有改嫁,她的兩個殘疾女兒也沒有出嫁,三個女人在歲月中漸漸老去,但她們的日子雖然清苦,卻不孤寂,她們活成了俗世裏的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