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3 / 3)

範雎是被魏王國逼反的最後一個人才。我們不能想像:如果公孫鞅、張儀和範雎,在魏王國得到重用,曆史會演變成什麼模樣。魏王國當權人物化友為敵、化忠為叛的手段,實在高竿。一個有趣的課題是,魏王國政府中每人都能言善道,要計劃有計劃,要方案有方案,要愛國情操,如魏齊、須賈之輩,更比驢毛都多,哪個不是人才?至於公孫鞅不過一個想升官想瘋了的小職員,張儀不過一個不切實際的貧寒書生,範雎不過一個油腔滑舌、大言不慚、裏通外國的賣國賊。他們既沒有參加某一派,又沒有被接納為某一幫,能逃一死,已是皇恩浩蕩。在鯊魚的血口之下,人才不是被吞噬,便是變成敵人,強烈反彈。政權盛衰和國家興亡,軌跡十分明顯。

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派須賈出使秦王國(首都鹹陽【陝西省鹹陽市】),範雎穿著破舊的衣服,到賓館拜訪。須賈既驚訝他竟然沒有死,又憐憫他落魄異域,忍不住說:“範叔,分手後你還好吧?”(“叔”的意義不明,可能是須賈陷害範雎前,二人尚是好友時的昵稱“老三”,也可能是戰國時代人們互相招呼時的一種普通稱謂:“範老弟”。)留範雎坐下進餐飲酒,發現範雎身上寒冷,又送給他一件絲袍。範雎遂充當他的車夫,同到宰相府,對須賈說:“我先進去找我的朋友,請他引見你晉謁宰相。”須賈等了又等,不見範雎出來,到門房詢問,侍衛說:“什麼範雎?我不認識他。剛才進來身穿破衣服、手拿絲袍的,是我們宰相,他叫張祿。”須賈一聽,好像巨雷擊中他的頭頂,轟然一聲,幾乎昏倒,他知道墮入陷阱,已在監視之下,跑絕跑不掉。於是,雙膝下跪,用膝蓋匍匐爬行而進,請求寬恕。範雎也大宴賓客,對須賈出賣朋友的不義行為,痛加責備,最後告訴他:“你今天之所以還能保全性命,隻因你送給我這一件絲袍,多少還有一點老友的舊情。”請賓客們上座,叫須賈坐在下方,把一盤供給馬吃的飼料——碎草拌黑豆,放到須賈麵前,叫他吞下去。範雎命他帶給魏王魏圉一項警告:“把魏齊的人頭砍下送來,如果你拒絕,我們攻下大梁(魏首都?河南省開封市),可要屠城。”須賈回國後,告訴魏齊。魏齊嚇得魂不附體,宰相也不幹了,逃到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投靠趙勝(平原君)。

須賈雖然是一位大使,地位很高,其實也不過官場中一個混混。他出賣範雎並不是因為他真的疑心範雎泄露國家機密,而是他對範雎妒火中燒。身為大使的都沒有得到國王的禮遇,而一個隨員卻獲得榮耀,不僅使自己沒麵子,而且範雎經此錦上添花,勢將危及自己的前途。這才暗下毒手,誣以謀反。一則拔除潛在的政敵,二則加強忠貞的厚度,可以說一舉兩得。再見範雎時,那一星點未泯的天良救了他。以秦王國之強之蠻,誅殺一個外國使節,不會眨眼。

紀元前265年,秦王國(首都鹹陽【陝西省鹹陽市】)皇太後(宣太後)羋八子逝世。九月,羋八子的弟弟魏冉被解除所有政府職務,返回他的封地陶邑(山西省永濟縣北)。

司馬光曰:“魏冉傾全力擁立嬴稷,誅殺所有政敵,推薦白起當大將,向南攻取鄢城(湖北省宜城縣南)、郢城(湖北省江陵縣。參考前279年、前278年),向東跟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和解,使列國君王屈膝歸附。秦王國所以更為強大,都是魏冉的功勞。雖然他專權橫行、驕傲貪暴,足以使他招來大禍,但也並不像範雎所形容的那樣惡劣。範雎這個人,可不是真正地效忠秦王國,為秦王國利益打算,不過要奪取魏冉的高位而已,所以一有機會扼住對方咽喉,就不放手。結果使嬴稷斷絕了母子之情,也斷絕了舅父跟外甥間的恩義。總而言之,範雎是一個危險人物。”

我們同意範雎是一位危險人物的看法,問題是,在專製政體下參與政治鬥爭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不是危險人物。範睢必須奪取魏冉的高位,才能實施他的外交政策。猶如司馬光必須奪取王安石的高位,才能廢除新法一樣。魏冉對秦王國開疆拓土,誠然有很大貢獻,然而,再大的貢獻都不能允許他“專權橫行,驕傲貪暴”。司馬光卻認為隻要看他擁立國王和煊赫功業的份上,他的官位就應該是鐵鑄的,神聖不可侵犯。而我們認為,一位女大亨加上四位男大亨,當權42年之久,也應該欠起屁股了。司馬光所以有如此想法,隻因為“專權橫行,驕傲貪暴”的直接受害人,都是無權無勢的普通平民,而當權派竟被一個小人物趕下台,打破“貴者恒貴,賤者恒賤”鐵律,司馬光就忍不住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即以純私情而言,嬴稷並沒有殺了親娘,不過請她老人家不再幹涉政治,也沒有殺了老舅,不過請他老人家退休,這就叫“斷母子之情、斷舅甥之恩”?難道眼睜睜看著他繼續“專權橫行,驕傲貪暴”,不聞不問,才合乎禮教綱常?如果這就是禮教綱常,禮教綱常可是毒藥,平民可不希望永遠被踩在皇親國戚的禦腳之下。

誠如司馬光所言,唯有官位和權力,不可以隨便給人,也不應是私人報恩或複仇的工具。事實上,嬴稷請老舅掌握了42年的權柄,酬庸不可謂薄。如果把國家斷送,司馬光又要責備他亂把官位和權力給人了。司馬光在評論田文時,曾說:“隻要他的意見是正確的,即令本意奸詐,都應該采納。”(參考前321年)。然而麵對嬴稷的改革,卻忘了這段自己的話。範雎對一女四男的抨擊,是不是公正?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嬴稷采納,便應讚揚。如果他信口雌黃,嬴稷采納,才應譴責。而司馬光也承認一女四男“專權橫行,驕傲貪暴”,那麼,為什麼就在這節骨眼上,卻去探討他“奸詐”的動機?

司馬光總是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但永不忘記既得利益的士大夫立場。

秦王國(首都鹹陽【陝西省鹹陽市】)武安君白起,大舉攻擊韓王國(首都新鄭【河南省新鄭縣】),陷野王(河南省沁陽市)。韓王國首都新鄭和北方的上黨郡(山西省長子縣)之間的交通,被攔腰切斷。上黨郡長(上黨守)馮亭,派使節到邯鄲(河北省邯鄲市)說:“韓王國不能守上黨,勢必被秦王國攫取,然而我們寧願成為趙王國的臣民。上黨郡所屬大小17個城市,謹呈獻在大王麵前。”趙王(三任孝成王)趙丹向平陽君趙豹征求意見,趙豹說:“聖人有句話:無緣無故,平空降臨的好處,是一種災難。”趙丹說:“上黨軍民都願意歸附我們,怎麼能叫無緣無故,平空降臨?”趙豹說:“秦王國對鄰國采取的是蠶食政策,一口一口地下肚。它把韓王國攔腰砍斷,使韓王國領土南北隔絕,難道目的隻在占領野王一個地方?很顯然的,他們的目標是上黨,認為自然會掉到他們口袋裏。韓王國駐守上黨的那些官員,所以不向秦王國投降的原因,是想把災難轉嫁到我們趙王國頭上。秦王國辛辛苦苦耕種,趙王國卻去快快活活收割,即令我們強大,也不能從弱小手中奪取。何況我們弱小,怎麼能從強大手中奪取?我建議,千萬不可以接受。”趙丹再問平原君趙勝的意見,趙勝讚成接受。

上黨不但是個燙手的山芋,簡直是個點燃了引信的炸彈,拋出去都來不及,趙王國卻緊摟入懷,認為天縱奇福。趙豹的分析,入骨三分。而趙勝卻像一個白癡,這個以“江湖義氣”自豪的貴族,不過一個普通的浮誇之徒,眼睛隻看到蟬,沒看到黃雀;隻看到土地,沒看到秦王國大軍。弱小國家,有弱小國家的立國之道,千千萬萬,不可橫挑強鄰。違犯這個原則,一定挫敗,甚至覆亡。接受上黨,是一項錯誤的決策。可憐的戰士和人民——多達45萬之眾,為高級官員這項錯誤的決策付出生命。

紀元前260年,秦王國(首都鹹陽【陝西省鹹陽市】)大軍圍攻上黨(山西省長子縣),趙軍已46日沒有糧食供應,官兵們饑餓難忍,在營壘裏互相謀殺吞食。秦軍包圍圈越縮越小,而且不斷挑戰。趙軍統帥趙括遴選精銳,組成四隊,同時向四麵衝殺。秦軍陣地防衛森嚴,堅固得好像銅牆鐵壁,趙軍反複衝殺四五次,死傷遍地,仍不能動搖秦軍一根毫毛。趙括決心孤注一擲,以統帥身份,親自率領大軍,發動最凶猛慘烈的一次突圍。然而秦軍拒絕肉搏,隻以強弓對付,箭如雨下,趙括中箭而死。

統帥陣亡,趙軍崩潰,40萬疲憊的官兵,向秦軍投降。他們正在慶幸終於逃出浩劫,想不到更悲慘的浩劫還在後麵。白起說:“秦王國已占領上黨,上黨人卻歸順趙王國。趙王國軍隊一向強悍,絕不會甘心當俘虜,如果不當機立斷,將來可能發生大亂。”於是使用詐術,先使趙軍安心,然後全部坑殺,隻留下年輕軍官240人,放回趙王國,使他們報道凶信。這次戰役,秦王國獲空前勝利,前後總共殺45萬人,趙王國野戰軍主力全滅,全國震恐。

任何一個具有高貴心靈的將領,絕不殺降。俗雲:“殺降者不祥。”殺降的功效是立竿見影的,但殺降造成的傷害,卻長久不愈。白起雖然兩年後就被誅殺,但我們並不認為那是殺降的報應。因為殺降的報應要嚴重得多,國家、社會,甚至全國人民的道德品質,都要為殺降付出代價。曆史上從沒有一個準許殺降的政府付得起這種代價。白起固然是名將,竟做出這種殘忍的事,也不過一條惡狗而已,我們樂於看到他在杜郵(陝西省鹹陽市東北)事件中所擔任的角色。吉林小說網www.jlgcyy.com為您提供柏楊曰無彈窗廣告免費全文閱讀,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