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獄政策中最毒辣的一招是運用詐術,使李斯不敢翻供。詐術日新月異,20世紀的是:“隻要你表示悔過,我們就送你回家。”再有智慧的人,都很難抵擋;以致李斯第一等英才竟栽在三流獄吏之手。而嬴胡亥明知趙高是李斯的死敵,卻把李斯交他審訊,結果當然可以預卜。但這一點卻給後世的暴君暴官們一個很大啟發。
從發生冤獄的多寡大小,可以衡量一個政權的品質。了解這項因果,對中國人的苦難,當會獲得深刻的感受。
司馬遷評論張耳、陳餘說:“張耳、陳餘,舉世稱為賢才,他們的門客,甚至仆役,也都是天下的俊傑,在他們所在的國家裏,全取得宰相級的高官。張耳、陳餘貧賤時,互相誓言為對方效死,並不是一句虛話,他們都有那種情操。可是,一旦身居高位,爭權奪利,竟至兩敗俱傷。為什麼從前相愛如彼之深,現在卻相恨如此之苛?豈不仍是勢利之徒?”
人際之間的關係,親密易,信任難,諒解尤難。張耳和陳餘的友情,並不虛假,但他們並沒有發展到絕對信任和絕對相諒的程度。所以,钜鹿被圍之日,也就是張、陳二人友情瓦解之時。張耳日守危城,城隨時會破,人隨時會死,唯一的盼望就是陳餘那支軍力,而陳餘卻按兵不動,張耳豈不憤懣?可是陳餘了解,隻要出擊,軍必潰,身必亡,對局勢毫無補益。從張[上厭下黑]、陳澤的例證,可說明他的烏合之眾確不堪秦軍一擊。張耳獨責備陳餘不死,而他的兒子張敖也率軍在外,同樣一動都不敢動,置老爹的生死不顧,張耳對兒子為什麼不發一言?如果說陳餘背叛老友,張敖豈不是背叛老爹?形勢猶如山崩,張[上厭下黑]、陳澤之事,不過火上加油。司馬遷稱二人是勢利朋友,那麼,張耳、張敖難道是勢利父子?
張耳即令相信陳餘絕不會背叛(猶如他相信他兒子張敖絕不會背叛一樣),縱然沒有人從中挑撥,縱然不把印信收回,二人的友誼也已無法恢複原狀。相愛越深,一旦不信不諒時,譴責也越烈。此時如果張耳拒收印信,表麵上還有和解可能。然而,二人當初不過兩個光棍,如今各有各的搖尾係統,搖尾係統“效忠”到極致,一定會煽動主子之間互相仇恨,甚至火拚,以便從中取點小利。所謂主子,在搖尾係統掇弄下,身不由己,父子都能被掇弄得反目,何況已經互相生疑的朋友?
楚懷王羋心任命大將劉邦,於紀元前207年攻陷武關,戰火已接近秦王朝心髒,宦官趙高怕二世皇帝嬴胡亥翻臉,遂誅殺嬴胡亥,改立嬴扶蘇之子嬴嬰登極(三世皇帝)。紀元前206年,嬴嬰坐著白馬拉的喪車,脖子上套著繩索,把皇帝用的各種印信,包括“璽”、“符”、“節”(玉璽,皇帝印信。符信,或用金屬,或用玉石,上麵刻著文字,中分為二,一留中央,一交在外官員。符節,形狀像一根竹竿,竿頭有毛纓,使臣拿著它,表示君王親臨),在軹道(陝西省西安市東北)路旁,下車迎降,秦亡。
賈誼曰:“秦王國以那麼一小塊土地,奪取天下最高權力,脅迫八州(古中國分九州,秦王國居九州之一的雍州,六國則居八州)朝拜它這個同等地位的國家,凡百有餘年。然後統一天下,化世界為一家,崤山和函穀關都成了宮殿,聲勢蓋世。想不到一個人冒險犯難,龐大帝國的祖宗七廟(儒家禮製,從老爹上溯到高祖父的祖父,各建一座祭廟。加上創立政權那位祖先的祭廟,共七座廟。統稱“太廟”),全部摧毀,身雖死而仍被天下譏笑,原因何在?在於不知道推行仁義。同時,攻守形勢,恰恰相反。”
杜牧《阿房宮賦》道出六國覆滅的真相:“亡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賈誼強調仁義,仁義當然重要,但並不是唯一主宰。嬴政的仁義何在?還不是消滅六國,建立空前未有的大一統江山。至於攻守形勢相反,戰國時代,幾次南北合縱同盟,秦王國都居於挨打地位,為什麼不垮於當時各國訓練有素的正規軍,卻垮於以後的烏合之眾?劉邦的軍隊,不會強過趙括,為什麼趙括攻不進秦軍營壘,而劉邦一下子就擊潰關防線?
這不是一項純軍事問題,即令白起複活,他的結局也不會比章邯更好。軍事是政治的延長,秦政府首領如果不是嬴胡亥,而是嬴扶蘇;不是趙高,而是李斯,章邯何至叛變?關守將何至陣前受賄停戰?政治是人際關係的不斷調整,治和亂、叛和忠,往往決定於這項調整是不是恰當和公平。趙高之流的鯊魚群,最大的盲點是始終看不見當頭劈下來的鋼刀,他們高估了豢養他們的那個政權的能力,認為無論他們怎麼傷害,那個政權仍能保護他們,所以對任何人都不珍惜。包括李斯在內的三公,一夕之間,殲滅無遺。國家唯一的棟梁章邯,也要撲殺。最後甚至認為,連他的保護神嬴胡亥,也可鏟除,另換新人。
秦政府之亡,亡於最高領袖昏暴得出奇,當權官員冥頑得出奇,以及窩裏鬥慘烈而凶猛得出奇。
紀元前206年,劉邦既攻陷秦王朝首都鹹陽,金銀美女,一無所取,在與人民“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後,仍然返回霸上軍營。不久,項羽率軍抵達鹹陽,屠城。把囚禁在監獄裏的嬴嬰(秦王朝三任帝)處決,焚燒宮殿,大火三個月不滅。大肆劫掠金銀財寶和美女,撤退東返。韓先生(名不詳)向項羽建議:“關中(陝西省中部)地區,擁有險要的山川形勢,在四座要塞保護之下(四塞就是四關:北方蕭關,南方武關,東方函穀關,西方散關),土地肥沃。在此建都,可以稱霸天下。”項羽一則看見秦王朝宮殿已被燒成一片焦土,二則又急於回到東方,回答說:“富貴不歸故鄉,好像穿著錦繡漂亮的衣裳,卻在黑夜裏走路,怎能顯示榮耀?”韓先生退出後,扼腕說:“人家都說楚國人膚淺暴躁,雖然戴著人的帽子,卻仍是一隻獼猴,果然不錯。”這話被項羽聽到,逮捕韓先生,投入大鍋煮死。
開鑿隧道,山前山後同時動工,在精確測量下,高低相同,方向針對,然後雙方才能銜接貫通。如果一邊高一邊低,一邊向左一邊向右,就永不能築成,不但沒有利益,反而造成損失。人際關係,也是如此,價值標準跟利害判斷,以及智慧的和知識的層麵,必須相差無幾,才容易契合。如果懸殊太大,就成了閩南語所形容的“雞同鴨講”,世界固然因此而多彩多姿,但也因此產生悲劇。
項羽不過一個頭腦簡單、肌肉發達的粗漢,有戰場上的廝殺力,卻沒有政治上的思考力。韓先生所作的分析,項羽既看不出、也不了解,遠超過他的智商。所以他隻能做一件事:向天下人挺身證明他果然是一隻戴著人帽的獼猴。韓先生對他的批評,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經過項羽自己作證,人們就無法不信。項羽開端之後,曆史上遂層出不窮這種挺身自證的鏡頭。一直延伸到近代,人世間不斷有獼猴,也不斷有烹刑,使人哀傷。
向蠢驢提出隻有龍駒才可以了解的建議,一定碰壁;如果憤而指出它真是蠢驢,結果一定嚴重。韓先生就是一個榜樣。
紀元前204年,漢王國大將韓信、張耳率軍東進,趙王趙歇與陳餘在井陘口(井陘關?河北省井陘縣西)集結重兵防守,廣武君李左車向陳餘說:“韓信、張耳,乘勝而前,離開他們的本土,在遠遠的外國戰鬥。進則生、退則死,勢不可擋。不過,糧秣轉運,要經過千裏之遙,士兵必然麵露饑色。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砍柴搶糧,才可以煮飯,顯示大軍沒有隔宿之食,井陘關出入一線,不能同時通過兩輛車和兩匹馬。漢軍糧秣必然在大軍之後。你交給我3萬人,從小道出擊,斷絕他們的補給。你則堅守要塞,拒絕迎戰。他們向前不能廝殺,向後不能撤退,而又搶不到東西,不出十天,韓信、張耳兩顆人頭,就可以放在我們的軍旗之下。”陳餘一向自稱他的軍隊是“仁義之師”,不肯使用詭計。回答說:“韓信軍隊既少,又十分疲憊,對這樣的敵人,不給他一個迎頭痛擊,各國都會看不起我們。”韓信得知陳餘拒絕采用李左軍的建議,大喜。於是直入井陘險道,會戰不久開始,趙軍驚恐震駭,不但不能再戰,而且不能成列。霎時,大家狂奔,四散逃命。趙軍將領截殺,已不能阻止。漢軍乘勢夾擊,趙軍崩潰。在汦水(即井陘水,注入綿蔓水)水濱,斬陳餘,生擒趙王趙歇。
再精密的作戰計劃,都不能保證勝利,還需要另一個因素的介入才能成功,那就是敵人必須犯下致命的錯誤:錯誤的決策,或錯誤的判斷。對這種不能控製的因素,我們稱之為“運氣”。韓信的軍事能力,舉世無雙,可是,如果他的運氣不佳,碰上的對手不是迂腐的陳餘,而是天才李左車,千萬漢軍,勢將在井陘喪生,所謂登台拜將,徒留笑柄。
紀元前7世紀,出了一個子滋甫(宋國二十任國君襄公);紀元前3世紀,出了一個陳餘,使我們又多了一份研究儒家學說的資料。荀況在跟臨武君那場洋洋灑灑的辯論中,特別強調仁義之師。而儒家心目中的仁義之師,據說隻有三次:姒文命建立夏王朝、子天乙建立商王朝,以及姬發建立周王朝。而三次滅國興邦的大戰,卻無一不靠詭詐的戰略和戰術。保衛國家的戰鬥,跟侵略掠奪的戰鬥,性質上雖然不同,但短兵相接,血肉相搏的時候,可不管你是聖賢還是禽獸,是正義還是邪惡,一旦進入戰場,衝鋒號響,便隻有智慧之師、勇敢之師,沒有仁義之師。拿破侖就曾說過:“上帝永遠站在大炮最多的一邊!”
紀元前204年,困守成皋(河南省滎陽縣西北汜水鎮)的劉邦,被項羽強大淩厲的戰力懾住,知道不能久守,就放棄成皋,再度逃亡。跟夏侯嬰同乘一輛小車,悄悄溜出北門,北渡黃河,到達韓信、張耳統帥部所在的小修武(河南省獲嘉縣有東西二城,東城稱小修武,西城稱大修武),不聲不響,投宿一家客棧。淩晨,自稱是漢王的使節,馳入統帥部。韓信和張耳還沒有起床,劉邦即直接闖到臥室,奪取韓信、張耳的印信(在中國,印信占極重要的角色,主管官如果沒有了印信,就等於孫悟空沒有了金箍棒。甚至以君王之尊,也必須像保護性命一樣地保護他的印信。而罷黜一個君王時,第一件事就是奪取他的印信),用該項印信,召集緊急軍事會議,調動他們的職務或工作。韓信、張耳起床,才知道來的不是漢王的使節,而是漢王本人,嚇了一跳。劉邦既取得兩人的部隊,即命張耳巡行各地,加強故趙王國土地的戰備。擢升韓信當宰相(相國),率領沒有隨著張耳出發的趙國部隊,向東攻擊齊王國。
劉邦是中國曆史上最偉大、最傳奇的君王之一,他出身於地痞流氓階層,可能還不識字(即令識字,教育程度也不會高)。世界上有很多頭目,其蠢如驢,卻自捧或被捧為天縱英明,實在使人背皮發緊。劉邦閣下確實先天地就有超越普通庸才之處。他所有的重要決策,都來自部屬們的建議,自己幾乎完全沒有主見。但他大多數時候,對部屬的建議,都有正確判斷,而在發現判斷錯誤時,會立刻認錯、馬上改正。劉邦身上,找不到予智予雄的鏡頭,這要歸功於他恢宏的胸襟,和對新事物吸收消化的強大能力。
滎陽(河南省滎陽縣)陷落,成皋出奔,劉邦不回關中(陝西省中部),卻直投韓信張耳大營。像小偷一樣,悄悄溜進小修武,提心吊膽過了一夜。史書雖沒有記載,我們可推想,他跟夏侯嬰一定有一種憂慮和恐懼:萬一韓信和張耳不肯買賬,緊握軍權不放,他們可是死路一條。魏無忌先生手拿國王兵符,帶有隨從賓客,晉鄙還拒絕交出軍隊。劉邦和夏侯嬰,不過落荒而逃的兩個光棍,韓信張耳把他們宰掉,而自己稱王,跟宰掉兩條喪家之犬沒有分別。即令不宰,把兩位軟禁大營,假傳劉邦命令,還可控製關中(陝西省中部)。劉邦出生入死得來的江山,將全部滑入韓信張耳之手。
劉邦不敢把他的生命寄托在韓信張耳的效忠上,假使當天晚上就投入大營,一夜之間,足夠釀成背叛密謀。所以必須一直等到奪取元帥印信,重新調整軍官職務之後,才敢確信自己的安全,這是一種別人教導不出來的應變能力,反應疾如閃電。接著仍授權張耳負責趙軍,並擢升韓信當宰相,使他們雖然軍權被奪,卻不以為意,而仍死心塌地。無疑的,劉邦是一個政治天才。
紀元前203年,西楚總參謀長(大司馬)曹咎鎮守成皋(河南省滎陽縣西北汜水鎮),漢軍屢次挑戰,曹咎都不作反應。漢軍使用心戰,在城外對項羽以及西楚官員百般詬罵,肆意侮辱。幾天下來,曹咎氣得發抖,忘了項羽“不準攻擊”的吩咐,大開東門,渡汜水(汜水流經汜水鎮東門)出戰,大軍剛渡過一半,漢軍迎頭痛擊,西楚軍首尾不能相顧,立刻崩潰,成皋陷落。西楚儲存的金銀財寶,全到漢軍之手。曹咎跟司馬欣,在汜水河畔,雙雙自刎。劉邦遂從小修武(河南省獲嘉縣東城)南下,渡過黃河,再入成皋,把重兵進駐廣武(河南省滎陽縣北),接近敖倉糧庫。
西楚王國(項羽)跟漢王國(劉邦)血戰五年,西楚一直居於主動,占盡優勢。前203年的成皋戰役,是一個轉捩點。成皋一失,敖倉不保,敖倉不保,西楚開始缺糧。即令鋼鐵部隊,一旦“乏食”,便隻有破敗。長平戰役(參考前260年),秦王國所用的秘密武器,就是饑餓。現在,饑餓抓住項羽。
成皋陷落,由於曹咎這個蠢貨之不能忍。心膽俱裂,由衷屈服,是癱瘓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雙膝,則是英雄豪傑。《伊索寓言》上介紹過一隻螃蟹,當釣竿敲打它時,它立刻憤怒地把它鉗住,死也不放。這種剛愎暴戾人物,當一個碼頭小流氓,已到頂端,當一個領袖——無論是政治的或軍事的,曹咎就是榜樣。
忍是一種藝術,韓信提供了另一個榜樣。奴才的忍和英雄的忍,表現在外的形態是一樣的,內涵卻大大不同。螃蟹型人物不忍一時之憤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使人深思。
紀元前203年,西楚霸王項羽,在垓下(安徽省靈璧縣東南),被漢王劉邦的軍隊擊潰。項羽向南逃亡,抵達烏江(安徽省和縣東北20公裏烏江鎮),自刎而死。
項羽是一員名將,他的致命傷是不懂政治,卻在打了幾場勝仗之後,忽然間自以為很懂政治。政治比軍事複雜得多,絕不是一個習慣於發號施令、資質平凡的軍事將領所能勝任。項羽不但自認為他能夠勝任,而且還遊刃有餘,他就注定的要付出代價,並連累千萬無辜的人,跟著付出代價。
紀元前202年,漢王劉邦消滅項羽後,各封國國王,一齊上書劉邦,擁護他當皇帝。劉邦遂在汜水(發源嵩山,曲折北流,注入黃河)北岸,築壇登極(一任高祖),妻呂雉本稱王後,改稱皇後,子劉盈本稱太子,改稱皇太子。追尊娘親劉老太婆當昭靈夫人。
明明自己想幹,卻裝腔作勢,硬說不想幹,然後教唆搖尾係統發動誓死擁護的鬧劇,自己才作勉強狀,扭扭捏捏,登台亮相。這種無聊的小動作,在政壇上不斷演出,一直演到20世紀,仍然有人樂此不疲。劉邦寫下的這個劇本,遂永遠被奉為經典。
秦王朝皇帝嬴政,在儒家學派刻意的醜化之下,被當做一個有百非而無一是的暴君。可是,他所建立的政治製度,包括“皇帝”的位置和排場,以及全部有利於專製行為的法令規章,卻被劉邦所建立的西漢王朝,滴水不漏地一古腦繼承,受到儒家學派的肯定,沒有任何抵製。儒家學派攻擊的隻是嬴政本人,不是攻擊嬴政所做出來的摧毀人權的專製製度。
西楚王國(項羽)將領季布,戰場上曾經數度追逐劉邦,使劉邦受到很大的驚恐和羞辱。項羽死後,劉邦下令特赦季布,任命他擔任宮廷禁衛官(郎中)。季布的同母老弟丁公(名不詳)也是項羽的將領,彭城(江蘇省徐州市)之戰時(參考前205年),他追捕劉邦,馬蹄到處,短兵器已可刺及,劉邦情急,向丁公乞憐說:“我們兩個,都是一代賢才,為什麼不能相容?”丁公遂手下留情。等到項羽覆亡,丁公晉謁。劉邦下令把丁公帶到軍營,巡回示眾,宣布他的罪狀:“丁公當項羽的部下,卻不忠於項羽,使項羽喪失天下的,就是他。”然後誅殺。劉邦說:“使後世做人家部下的,再不要效法丁公。”
司馬光曰:“劉邦從豐沛起兵,網羅豪傑,招降納叛,數都數不完,等到登極稱帝,卻隻有丁公受到懲罰,什麼原因?因為進取跟守成,形勢不同。當群雄轉戰疆場的時候,人民並沒有固定的領袖。隻要前來投奔,就一律接受,理所當然。等到已成了皇帝,四海之內,都是臣民。假如不強調禮教仁義,臣民們仍心懷二誌,謀取政治暴利,國家豈能長久安定?是以用大義作為標準,向天下人顯示:隻要你是叛徒,連新領袖都不能容你。用背叛領袖的手段,去結私人恩德,雖然饒了自己一命,仍然以不義相待。殺一個人使千萬人恐懼,劉邦的謀略,豈不深遠?子孫們享受天子權位400餘年,理應如此。”
劉邦殺丁公,是一種最卑鄙的“引蛇出洞”型的嚴重忘恩負義,不過三流權術,目的隻在阻嚇“後世”的人起而效法丁公!然而,沒有多久,陳NB572就向丁公看齊,接著英布也向丁公看齊!而劉邦反而巴不得陳NB572和英布手下的將領個個都是丁公。數千年來,丁公這類人物,多到動用電腦都數不完,司馬光太高估了殺丁公的效果。劉邦的子孫當皇帝400餘年,另有原因,任何專製帝王或任何獨裁頭目,都沒有能力控製他死後政治情勢的發展。劉邦剛翹了辮子,便出現了呂家班局麵,殺丁公的效應哪裏去了?
張良健康不佳,一直多病,自從跟隨劉邦從洛陽遷都長安(陝西省西安市)之後,就沉迷在玄虛的巫術裏,每天靜坐,使全身氣息運轉,不再吃飯,而隻吃一種據說可以延年益壽的藥物。在家幽居,很少出門。他說:“我們張家,幾代都是韓王國的宰相,韓王國亡後,我變賣價值黃金24萬兩的家產,向秦王國報仇,曾引起天下震動(指博浪沙行刺嬴政,參考前218年)。今天,以口舌的功勞,被尊為帝王的師傅,封一萬戶侯爵,這是一個平民最高的極限,對我而言,已十分滿足。目前唯一的願望,是離開這個煩擾世界,追隨赤鬆子先生,遨遊世界之外。”(赤鬆子,太古時代的神仙。神農氏時,曾擔任水利官,可以造雨。)
司馬光曰:“有生就有死,猶如有白天就有黑夜。從古到今,還沒有一個人能夠例外,以張良的真知灼見,足可以了解神仙之事,不過虛話。然而他仍宣稱要追隨赤鬆子,一定有他的原因,說明他具備高度智慧。功名——功勳和名位,是人生最難處理的關節。誠如劉邦所稱道的,西漢王朝開創基業的英雄,不過‘三傑’。然而,韓信全族屠滅(參考前196年),蕭何投入監牢(參考前195年),豈不都因為他們已經達到巔峰,而仍不知道停止?所以張良才假托神仙,放棄現實世界,把功名看成身外之物,把榮耀拋到腦後,所謂‘明哲保身’,張良正是一個榜樣。”
司馬光對張良晚年的怪誕行為,所作分析的原因,我們同意,以張良的聰明智慧,當然了解神仙並不存在。隻不過為了保命,不得不言不由衷,信口開河。但司馬光認為韓信和蕭何的受到迫害,是因為他們已經達到巔峰,而仍“不知道停止”,卻遠離事實。什麼叫巔峰?侯爵是不是巔峰?王爵是不是巔峰?劉邦已經封王,還不滿足,喋血上爬,為什麼沒有殺頭坐牢?不但沒有殺頭坐牢,反而當上皇帝,好不威風。這已足夠說明達到巔峰而仍不知道停止,並不是招禍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另有所在,那就是威權政治本質上是一種極不穩定的政體,鋼鐵般堅固的外貌,強有力的野心家隨時都可能把它摧毀,不像民主政治那麼有豐富的彈性。掌握權柄的人,不得不把全副精力用來防止叛變。每一個有能力或每一個有影響力、受到人民愛戴,以及有大功勞,軍權、政權在手的人,都是潛在的仇敵。無論你知道不知道停止,都會被排除。最簡單也是最迅速的手段,莫過於製造冤獄。韓信和蕭何所受到的,不過一場大冤獄和一場小冤獄而已。韓信可能還有不收斂之處。蕭何自始至終,都戰戰兢兢、俯首帖耳,根本沒有“不知道停止”的行為,也難逃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