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章京此時的模樣, 頗像是還帶著土色的粗胚碗。倒放著,裏麵籠著一團火。從表麵看來一切無事,但是下一秒就有可能裂開紋, 混合著火與泥化為一片狼藉。
阮覓也不看熱鬧了,走出去時刻意加重了腳步引起他們的注意。
“你怎麼在這兒?”男寵看著阮覓,一時之間又驚又怒。
那日在六味居, 誰都看得出來阮覓在大公主心中的分量。就算這個男寵已經被嫉妒充昏了頭, 卻也明白自己招惹不起阮覓。
見她從裏麵走出來,男寵以為她聽到了自己剛才對陳章京的那些冷言冷語。害怕她將這件事傳進大公主耳中, 所以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
阮覓大概能明白他在想什麼, 便道:“遠遠的便瞧見你們站在一塊兒,方才說什麼呢?”
男寵瞧了她幾眼, 見她真的什麼不都清楚的模樣, 便鬆了口氣隱瞞,“沒什麼……”
說完後,顧忌著阮覓,他不甘地看了陳章京幾眼, 很快就帶著人灰溜溜離開了。
阮覓能感覺到陳章京身上的煩悶瞬間少了很多,似乎他並不需要那些男寵為方才的冷言冷語道歉,隻需要他們不出現在麵前, 陳章京的心情自然而然就會變好。
是個極其厭惡麻煩與挑釁的人。
阮覓心下這樣思忖著。
“多謝。”陳章京雙手置於身前,向阮覓躬了躬身。
在禮數上,陳章京向來不會疏忽,也從不偷懶。連躬身的角度,都不會與尺子所量有差別。
阮覓笑著說不必在意,然後忽地轉移了話題。
“我聽聞珍植園裏前些日來了株神山蘭花,極是嬌貴。每日必須有專人駕著車前往風禮山的山泉眼打泉水回來澆灌, 缺一日都不行。”
“神山蘭花,確實如此。”陳章京頷首。
“陳公子曾經見過旁人飼養神山蘭花?”
“不曾,隻是在書上看過幾頁。”
“原來如此。”阮覓笑著,繼續說道,“風禮山遠在鱗京外,從公主府前往,必須橫穿鱗京。所以打水的人每日必須寅時起床,駕車前往風禮山。不然時間晚了,就來不及在清晨時給神山蘭花澆水。說起來,也真是幸苦,整座公主府裏的人幾乎都還沒有醒來的時候,就得獨自一人駕車出去了。”
話裏透著些別的意思。
陳章京視線落在阮覓身上,與她對視。
過了許久才沉聲道:“確實辛苦。”
兩人眼神交錯,很快就心照不宣移開,阮覓得到了對方已經聽明白了這樣一個信號,心情愉悅了些。
誰都喜歡同能懂得自己言外之意的人做盟友。
“陳公子如今也住在鶴園內?”
陳章京點頭。
“從鶴園拱門往裏,再往左第三間院子裏,住的是一位同我有些交情的紅兒姑娘。我沒事的時候時常過去叨饒,總能在這沉悶的公主府裏尋得些清靜。若是陳公子願意,不如有空便也來坐坐?我經常在那兒的。”
這句話,與前麵透露出來的意思又不一樣了。
陳章京聽後,沒有直接說有沒有空,而是眼神中略帶了些審視。
阮覓也不覺得冒犯,向陳章京告別後徑直走了。
第二日,段般若依舊沒有回公主府。
段般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用過早膳後又出去溜達了。
因著昨日已經四處走動過,那些人對阮覓的好奇心已經消失大半。不用再被人偷窺,阮覓便也樂得輕鬆。她一路溜達,不知不覺又走到了珍植園。
負責打理這一帶的人叫馬二,看到阮覓來很高興地衝她揮了揮手,然後從一團開得正旺的藍紫色花裏走出來。
“阮姑娘今兒個又得空了?”他樣貌老成,或許是常年待在珍植園裏不怎麼與人打交道,說話做事都極為爽朗直率。
阮覓走進去,同他一樣找了個陰涼處盤腿坐下來。
“我每日都得空。”她笑著同他開玩笑,又問道:“方才在弄什麼花?”
“哦,您說那個啊。那是從外域傳進來的一種花,叫鼠尾草,瞧著不怎麼樣,味兒還挺重。”馬二指著那從鼠尾草,頗有些無奈。
“確實有些味,”阮覓看了幾眼,很快,又不經意間將話題轉到昨日說的神山蘭花上,“我能看看那株神山蘭花嗎?從未見過,好奇得緊。”
就算在這盡是珍奇的珍植園裏,剛來的那株神山蘭花也算得上是頂頂名貴的。若是旁人,馬二就算再怎麼聊得來,也不會帶那人去看的。
可提出這個請求的人是阮覓,加上之前老管家吩咐下來的事情,馬二完全沒有猶豫就將阮覓帶去了專門護養蘭花的地方。
“神山蘭花要培育十五年之久才能開花,聽說這一株送過來之前已經養了十幾年了,今年就能開花也說不定。那花開的時候啊,色澤豔麗,美不勝收,阮姑娘你可是能大飽眼福咯。”
一提到這個,馬二的語氣就有些激動。阮覓看著麵前的神山蘭花,麵上也順勢露出些期待的神色。
“若是能見到花開的那一天,這些時日的照料也是值得的。隻是我有些不明白,用於澆灌的泉水,真的必須得是每日剛從風禮山上取下來的泉水嗎?不能一日取夠兩三天的量?”
馬二搖頭,“阮姑娘有所不知,神山蘭花比之旁的蘭花更為嬌貴。就像是那些個腸胃嬌弱的少爺小姐,一旦吃了隔夜的飯菜那便會身子不舒服。隔夜的山泉水,對於神山蘭花來說便是那隔夜的飯菜,碰都不能碰的。”
“沒想到飼養一株蘭花,要注意的事項竟會這麼多。這樣說來,那每日去風禮山上取山泉水的人,不是尤為辛苦嗎?”她蹙著眉,好像真是為了那位寅時就起床的人感到心累。
“因著我在照顧神山蘭花,所以上風禮山取泉水的人就選了我兄長。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有些不適應,不過後麵便習慣了。”
昨日阮覓確實看到一個同馬二長得有五分像的人過來找他,想來那個就是馬二的兄長了。
又說了幾句話後,阮覓走出珍植園。路上遇到個人,便向她打聽了馬二兄長的消息,聽說對方現在正巧就在不遠處修剪花枝,阮覓便走了過去。
人很好找,阮覓一眼就看到了馬二的兄長馬大。
馬大擦了擦汗從架子上走下來,“阮姑娘有什麼事?”
“你是馬二的兄長?就是每日前往風禮山取泉水的那位?”阮覓神色自然。
馬大卻眼中閃過些疑思,沒想明白阮覓到底想幹什麼後,還是老實回答:“是。”
“你從公主府出去,再抵達風禮山,要花費多久的功夫?”
“約莫是一個時辰。”
“我聽聞你每日天還沒亮,寅時便要起床了。這個時候你駕車出門,難不成守門的人也醒了?不然你怎麼開們?”
阮覓的話題一直圍繞在那上麵,就連馬大都有些警覺了,不再回話。
正巧此時老管家領著人從旁經過,馬大連忙喊了聲,結束了同阮覓之間的對話。
阮覓也笑盈盈地轉過身去同老管家打招呼,“您這是幹什麼去呢?殿下回來了?”
老管家見是阮覓,便也笑得和藹。
“殿下忙著呢,恐怕要等幾日才能回來。阮姑娘就不用等他了。”
聽罷,阮覓做出失望的模樣,說了幾句後便離開了。
她一離開,老管家那雙本因年事已高逐漸渾濁起來的眼恢複銳利,審視馬大,“你有什麼要說的?”
顯然是剛才馬大突然叫住他的行為讓他生了疑。
馬大沒有猶豫,立馬將自己剛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說了出去,最後還加了句。
“這位阮姑娘好像對風禮山特別感興趣。”
但光是這些,又實在不能看出什麼。
老管家將這件事記在心中,沉聲道:“若是阮姑娘之後再來找你,警言慎行便可。”
“知曉了。”馬大連忙應道。
翌日。
小丫鬟敲了敲阮覓的門,敲了好幾聲後裏麵都沒有動靜。她試探著推了下門,瞬間就打開了。但是一抬眼,小丫鬟就慌了。
裏麵的人不見了!
正當她嚇得要去將這件事稟告老管家的時候,阮覓卻慢悠悠走了回來。
小丫鬟氣都差點沒喘上來,結巴問道:“您、您方才去哪兒了?”
阮覓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樣做讓旁人會意錯了什麼,笑著撓了撓臉,“聽說這個時間,馬大剛從風禮山打了泉水回來,我便想去看看那風禮山的泉水有什麼不一樣的。沒想到嚇著你了,真是抱歉。我下回不會這樣了,你沒事吧?”
“沒事,”小丫鬟心有餘悸。
過後,見阮覓在六味居裏用著早膳,小丫鬟便悄悄走到老管家身旁,低聲將早上發生的事情告知了他。
老管家花白的眉毛皺起,還是想不通為什麼阮覓對風禮山這麼關注。他想了想叫人去問問馬大那兒還有沒有剩下的泉水,有的話便叫他給阮覓送去,好叫她不必再這般花費心思。
阮覓收到那些泉水的時候,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欣喜。隨後又去了鶴園裏見了紅兒,將泉水送了過去。
老管家聽到這些消息,隻覺得是姑娘家的好奇心罷了。
之後一天,阮覓確實沒有再大早上地去找馬大了,一整天都窩在自己房中。好像心願得到滿足,再也不肯出來走動。
老管家剛升起來的警惕也慢慢淡下去,但是還沒等他徹底放下心來,那日清早,照常去敲阮覓門的小丫鬟神色慌亂地跑過來說。
阮覓不見了!
老管家一驚,多日來累積在腦中的疑惑突然就有了將其連串起來的線索。
他立馬叫人去找馬大,回來的人說馬大天還沒亮就去風禮山取泉水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於是老管家臉色沉下來,直接派了人馬趕去風禮山,勢必要將阮覓留住。而剩下的人,則被他派出去在鱗京各處搜索,看看阮覓是否會中途下車。
他這樣一安排,本就人少的公主府內更是看不到什麼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