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
這三個可疑的“精神價值”,其實也正是您一再警惕過的“文化偽坐標”,概括得令人震撼。它們眼下還在流行,而且勢必流行下去。那麼,能不能稍稍花點時間,展開講述一下?
答:
可以。
問:
先說說民間的那個“文化偽坐標”——成功,好嗎?
答:
好。“成功”的正常含義,是完成了一件讓大家高興的好事,但現在民間追求的“成功”,卻把大家當作了對手,爭奪隻屬於自己的利益。下一代剛剛懂事,就從家長、老師那裏接受了這個偽坐標。很多家長直到今天還咬牙堅守“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的奇怪誌向,拉拽著自己幼小孩子的手開始了爭取“成功”的險惡長途。但“成功”是什麼,誰也說不清。可以原諒的是,中國在兵荒馬亂中苦了幾百年,多數家長沒有領略過那個名之為“成功”的高地,因此要像驅趕小羊那樣把自己可憐的孩子趕上那些崎嶇的山道。他們不知道,那個山間高地上寒風凜冽、風沙撲麵,又處處容易失足。
很多家長把孩子的學曆當作“成功”的標誌。那麼,你們這些北大學生也就成了他們的楷模。不知道你們當時考上北大,家鄉有沒有敲鑼打鼓?其實最好不要敲了,我在美國哈佛大學講課時結識不少已在那裏獲得博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他們也都在為尋找合適的職業而苦惱,並沒有得意洋洋的神色。山外有山,越走越累,哪一步算是“成功”?
“成功”這個偽坐標的最大禍害,是把人生看成“輸贏戰場”,並把“打敗他人”當作求勝的唯一通道。因此,他們經過的地方,遲早會變成損人利己的精神荒路。
問:
請再說說官方的那個“文化偽坐標”——民意,老師方便嗎?
答:
對我來說,什麼都方便。
從行政管理學的角度看,官方關注民意當然是好事。但是從宏觀文化學的角度看,如果“民意”成了一種當代圖騰,是危險的偽坐標。
“民意”如何取得?這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即使取得的方式比較科學,“民意”也三天一變,流蕩不定。包括我們自己在內,一旦陷入號稱“民意”的“群眾廣場”中,也都失去了證據分析、專業裁斷、理性判別、辨偽鑒識的能力,因此隻能在眾聲喧嘩中“從眾”,在群情激昂中“隨群”。也就是說,這種“民意”中的我們,早已不是真正的我們。
在當代,這種“民意”一旦發酵於傳媒網絡,看似接近真相,實質早已成為另一個事端。傳媒與口水構成一種“互哺互慰”的惡性循環,在山呼海嘯中極易構成災難。
我經曆過的“**”災難,一開始由“上意”發動,很快完全失控,任由“民意”驅動,處處都是“革命群眾”(亦即當時的“弱勢群體”)組成的“民間法庭”,九州大地血跡斑斑。“**”結束後,我曾多方尋找害死我親人、關押我父親的惡人,但最後的回答都是一樣:革命群眾。
現在不少官員把很多非理性、無統計的所謂“民意”當作精神價值,我認為,一是無奈,二是作秀。北大學子,必須警惕。
問:
我喜歡老師的痛快淋漓,而不喜歡文化學術界慣常出現的那種左右逢源、貌似全麵的廢話。現在想請您再說說學界祭拜的那個“文化偽坐標”——國學,這對老師也沒有什麼不方便吧?
答:
“國學”,如果說成是“中國學”“中國文化”“中國傳統經典”等,就很正常了。但現在,執意要把一種學問抬升到可以與“國旗”“國歌”相提並論的政治高度,就產生了很多問題。至少,會對國內同類文化不公平,會與國外同類文化不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