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回 獨有淒涼恨長眠(2 / 3)

張謙見他兩招之內連斃兩名好手,更是害怕,喊道:“霍前輩!霍前輩救我!”怎知適才邊城雪指雄奇指力已自“神門穴”直透五髒六腑,武功雖未廢去,可隻要一運內力,必定奇痛噬骨,五內如焚,日後甚至連高聲說話都不能夠,縱使想起身相助,亦是有心無力。

眼見邊城雪就要逼來,張謙揮扇便要下插。邊城雪大駭,狂叫道:“不要!不要!”張謙詭秘一笑,扇尖轉直後竟然不動,正對邊城雪。穀幽憐驚叫道:“邊大哥,快”已然太遲,扇尖下有一簡易機構颼颼射出三排九枚白骨釘。這暗器乃他獨創,已修六年,穿楊貫虱,總未失手,威力極強。

邊城雪力戰三敵,內力耗去大半,又正值神情激蕩之時,目光中釘芒一晃,疾拔身而起。那張謙也是武林年輕一輩中的佼佼之才,比花翎與貝龍達皆勝出一籌,況且早有預謀,立時輕擊穀幽憐纖腰一側,長劍脫鞘射出,張謙內力運於劍柄,這一刺全畢生之勁,飆發電舉,翻空出奇,竟絲毫不遜於當日甘淩客隨手刺向穀幽憐那一劍。邊城雪方才躲過暗釘,意亂情迷,隻覺身心俱乏,幻茫之中向後退走,卻未算準敵招來勢,長劍已遞到胸前。邊城雪慌忙下移,卻猛地感到鑽髓劇痛,仿佛心髒生生給人剜去,原來劍身已貫右鎖而過,且餘勢未竭,竟沒入大半。邊城雪再也承受不住,癱倒在地。

張謙哈哈狂笑道:“如何?虧你展師兄胡吹法螺,大放厥詞,這般瞧來也不過如此!”由過過度驚喜,已然麵孔痙攣,煞是可怖。堂外弟子內力略深者已將堂內發生之事知曉□□,但由於張謙長久積威,皆不敢有甚異動。

穀幽憐哭叫著掙脫張謙,張謙見事已成定局,盡在掌握,也自鬆開了手,不去管她。穀幽憐扶在邊城雪身上,用力搖動。邊城雪竟又抬起頭,咯咯噴血,雙目驟圓怒視張謙。張謙雖知他自此往後再也抬不起右手,此情此景仍感有些悚懼,他閱曆甚博,知自古以來以左手苦練的成名劍客著實為數不少,而他向來做事審慎狠辣,決不留給可能傷害自己的人或事以任何喘息的機會,隨即上前,裝作要看邊城雪的傷勢,穀幽憐哭喊著推開他,叫道:“你滾開!你這披著人皮的畜生!我……我,我……”一時怒極,竟提不上氣來,張謙一見,右手探出疾點她昏睡穴道,穀幽憐終因驚怒過度,昏迷過去。

張謙定了定神,對邊城雪道:“邊兄,小弟方才實為誤傷,還望原宥。小弟……這就將劍□□!”還未待邊城雪回答,已將劍倏地抽出,鮮血狂灑,邊城雪高聲慘叫,極大的痛楚使他無法昏厥。張謙長劍揮處,邊城雪右手腕筋脈立斷。邊城雪狂叫道:“我……你殺了我吧!殺了我!”

張謙奸笑道:“你想死嗎?說實話,我比你更想讓你死,可是……”他故意作了一個很做作的無奈姿勢,道:“我還要娶了穀妹呢。穀妹對你這狗屎癡情一片,我很憤怒,你知道嗎?——我——很——憤——怒!”他又是一劍,□□邊城雪的左邊鎖骨,雖然不及方才的深,但劍入體後,張謙竟惡毒之極地轉了一周,將他肩胛的筋肉絞爛。

張謙陰惻惻地又笑道:“我若殺了你,穀妹一定恨我入髓。此刻我留你一條性命,但是……”又刷刷三劍,他確乃少年劍士中的冠才,這三下屨及劍及,電光火石,將邊城雪餘下完好的左手及兩腳筋脈盡皆挑斷。邊城雪發指眥裂,狂吼連連,一次次短暫地昏厥、蘇醒,其象慘絕人寰。

張謙也不管他能否聽到,續道:“須將你武功盡數散去,不,不僅如此,還要令你成為一個永遠的廢人,自此再也無法習武,甚至耕地劈柴,就算做個叫化子,你也未必搶得過人家。這樣一來,你便再也不能搶我的穀妹了,嘿嘿……不能!”他端視邊城雪,原指望看到他哀求叫冤,卻見他與方才白玉瑩然的俊美風貌大相徑庭,目光中透出的黑暗已染黑了整個眼眶,且正向外擴散,隻聽他放聲如野獸絕望中的嚎叫般嘶吼道:“我……我好恨啊……我好恨——!恨……恨……”張謙不由更加害怕,強笑道:“看來吸引穀妹的不光是這一身已廢去的好功夫,還有這張兔兒爺的臉……”

他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道:“穀妹醒來後,定然會求我放了你……我便正好順水推舟賣給她一個人情,反正你已是廢物,連廢物都不如,放也便放了,隻是你這相貌,仍會讓穀妹日夜掂著……她是我的人!你是什麼東西?隻是……廬山那邊不好交待,我須……讓所有人都認不出你……讓你講出的話像放出的屁一樣,任誰都不會相信!”念已至此,目光中精芒炯盛,運劍如風,刹刹數響,邊城雪麵上已多了七八道或深或淺的血痕,卻仍愈發覺得他相貌端麗,遠勝自己,於是怒叫道:“不!不夠!不夠!”他做下此等令人發指之駭聞孽事,自不便責令晚輩弟子動手,好在邊城雪年紀在十六七左右,仍是尚稚,便一把抬起,負在肩上,向太行派的密室走去。

那密室並非如何隱秘,機關也不過在是壁畫之後,設計得極為庸常,隻是太行派門規極嚴,尤其杜長空任掌門以來,更是雷厲風行不苟一絲,這密室便若神女峰巔的白骨淵一般,乃是禁地,絕不準掌門外的任何人進入,違者必斬不殆。張謙心術非正,早已暗中窺到杜長空怎樣進入,杜長空總以為自法令嚴明以來,無人敢越雷池半步,粗心縱意,便未覺察到張謙行徑,是以張謙早已來過多次了,無非每次隻是看察,從不動任何物事,故而杜長空不曾知曉而已。

打開壁畫之門進入後,他將邊城雪擲在一旁,快速走過星華子的牌位,心中有鬼,不敢坦然麵對。這密室並非藏有什麼重大秘密,隻是年周武已暮,天下又亂,紛爭四起,前朝貴族門閥後裔獨孤氏占馬鬃山為盜,與西域突厥馬賊勾結,壟占原絲綢商路眾多要道,極是猖獗。為防突變,張壁摘星堡守將劉武周造此密室,若叛軍攻上太行為踞,可自此密室另尋出口逃走。密室之中埋有大量硝石硫粉,還可引燃爆炸。張謙拖起邊城雪,綁在室角一處鐵鏈之側,遂又拿出藥石拍碎研細成粉,撒在邊城雪的臉上,再拾起一柄失板,在火中燒紅,向邊城雪的臉上一烙,登時皮開肉綻,紅黑交錯,邊城雪未及大叫,便自暈厥。若是隻以烙鐵燙傷人麵,雖然毀容破相,但天長日久,終會愈合成疤,總還像個人樣,可事先撒以極具腐蝕性的火藥粉,遇火驟烈,足以使皮肉翻轉,筋經俱損,即便不死,日後也不似人形,活脫脫成了一個惡鬼了。邊城雪平素也不太注重自己的外貌,此刻心誌已極其微弱,偶然模模糊糊想到自己由一個俊美少年變為醜陋怪物,悚懼與怒怨都已到了極處。正是:“日月欲明,浮雲蔽之;河水欲清,沙土穢之;叢蘭欲秀,秋風敗之。

張謙長長舒了口氣,笑道:“這樣即便鬼也不敢認你了。”

但他仍能看到邊城雪已若羅刹般的麵孔上,那雙燃灼著的魔眼。

張謙忽然感到無論他武功盡失也好,甚至成為廢人也罷,即便他永遠也無法威脅到自己的生命和榮譽,也必須將他除掉。張謙暗暗度道:“拚著讓穀妹恨我一世,也不能要這小子活下來……”。他四下找不到兵器,又總不能點燃火藥,便拿起鐵板,向邊城雪頭上砸去。邊城雪猛一回抬頭,張謙似乎見到了地獄裏的魔王,奇特的是邊城雪並沒有怒祖他,而是在笑!張謙劇顫,細細看去,果然非是錯覺,無暇多想,咬了咬牙,方又舉起,卻聽邊城雪從鼻腔中“哼”了一聲,細若蚊絲,卻在絕無人跡的密室中極為清晰,張謙隻覺自己的心被削尖的冰塊插入,似乎邊城雪的那雙早已不帶任何感□□彩的瞳仁死死射入張謙的魂魄中,但聽到他輕輕唇瓣相觸後碰後,笑出了聲來:“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聲音逐漸變大,竟如穿雲裂石一般,張謙感到那分明已經踏入死界的孱弱的軀體中醞釀著一種非人性的東西,隻覺恐怖到了極致,“嗷”一聲扔下鐵板,衝出門去。

直到跑入大堂,張謙才略感鎮定,同時又微微有些後悔,但要他現在回頭去殺邊城雪卻仍是不敢,那可怖的一幕令他依舊餘悸在心,但他心下打定,非殺他不可,扶背扼喉,否則必會悔之無極。接下來要收拾那個展城南,張謙辦事情精悍果決,提劍便走,來到審擁叛徒和敵囚的小室,立即換了一臉冷靜自信的神情,淡淡地道:“展城南,關了兩個時辰該清醒了罷?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麼?”

展城南雖與邊城雪真心交友,但他天性狡猾,現下命尚保不住,哪裏還硬得起來,隻不過放不下麵子,便陪笑道:“張兄,小弟一時莽撞,冒犯了你。你如此泱泱君子之概,該不會真跟我這等人計較吧?”

張謙見他服軟,心中大喜,麵上仍不動聲色道:“可廬山那邊你怎麼說?嗯?”

展城南道:“我邊師弟……”

張謙不疾不徐地打斷他:“饒不了他。”

展城南一凜,心中細細判辨張謙此時的心思,腦海中飛快地度忖了一步如何說辭,嘴上先道:“真的?無論如何……”

張謙道:“別管他。……他……危險了……”

展城南極通察顏辨色,見他說這話時眼中竟爾極迅地掠過一絲恐懼,一時也啄磨不透,隻道他太過忌憚邊城雪的武功,便道:“我師弟……唉!既如此,我無他相助,亦不能完成師命,也無臉回去了……”

張謙忽道:“什麼師命?”

展城南一怔,知自己說漏了嘴,慌忙道:“我……那是……”

張謙冷笑道:“是要尋回遊牧手中的‘紫影鋒’罷?”

展城南周身一動,見為他揭破,隻好焉頭垂目不語。張謙得意極了,但仍陰惻惻地講話,以保持令展城南懼怕的效果,道:“你知否‘紫影鋒’有何秘密?”

展城南知他以言相探,若說不知無疑落單,下場唯有被殺,隻得道:“我堂堂廬山正支宋師淵門下大弟子,怎會不知?師父便是要我立此功勞,待他掌門期滿之時,便可順理成章地傳位於我。”

張謙有些相信,但仍審慎小心地道:“既是這樣,我便先饒了你。”從身上掏出一朱色小瓶,傾出兩顆碧油油的丸粒,遞了過去道:“你將它吃了進去。”

展城南驀地驚起,叫道:“你……你要殺我?這是□□?”

張謙隻是傲然道:“以你我現在的處境,你認為我還有必要騙你嗎?不是□□我給你吃幹嘛?”見他愈加恐惶,遂即又笑道:“你也不必擔心,待時機成熟,我自會給你解藥。你這般工於心計,我若輕易放了你,豈非大大不妙?你立時起身返回廬山,跟宋師淵說,邊城雪遭人暗算?……嗯,隻怕不妥,當今世上武功本以獨孤舞、韓碧露、冷月這三個女人為最高,可連韓碧露都打他不過,那誰又能暗算得了他?須說他受了災禍……他內力這般雄厚,恐是水性也不會差到哪裏去罷?須說他……對,便說他巧遇山間質地鬆垮,為石崩所害。”

展城南急道:“那解藥呢?”

張謙道:“別急,屈指算來,再有三個月便是你廬山掌門即任大典了,到時我以太行派掌門身份上廬山觀禮,自會在恰當時宜給你解藥。放心好了,我調製的藥份量不重,半年之後方才腸穿腹爛,三個月,時間極是寬裕了。”

展城南神情黯然,垂首不語。張謙見此,森然道:“別跟我要花樣兒,你廬山上便是再出個似慕風楚般的醫神也別想救你。此藥研自天山雪龍蚣,此等奇蟲乃天山獨有,且百年之內難覓一條,我那朋友白化狼門傑原乃天山派掌門朗冰之徒,後門傑殺了朗冰奪取了他的武功秘笈與私下養的一條雪龍蚣,最終遭天山派追殺,機緣巧合,我救他一命,他也算知恩圖報,將這蟲子送了給我——你是聰明人,認為我是為了此蟲方才救他也罷,你不也是為了解藥才幫我扯謊的麼?我們都一樣。雪龍蚣喜食天下至毒之物,我便選盡毒草毒蟲喂它,令其劇毒無比,可我留了一種毒方沒有喂它,再將它研製成藥,是以唯有我才可解它的毒。”

展城南隻覺十分頹喪,焉然道:“好,我聽你的就是了。但……但我也不能騙師父,這是欺師滅祖,天理不容!”說罷又用眼的餘光狡黠地偷窺張謙。

張謙哈哈笑道:“沒料你比我更狠毒!你放心,我絕不會手軟,邊城雪此刻釜底遊魚,他一定會死,一定會。你不過是預先替他卜了一支很靈的簽而已,是他自己的命不好。須怨不得旁人。”

張謙感到所有的事都辦得很利索,心下極是愜意,優哉遊哉地回到大堂,哼喝唱起了小調,快樂之甚,竟兀自傻傻地哈哈笑起來,可他突然不笑了,穀幽憐冷若玄冰地凝視著他,踟躅行進,煢煢孑立。

張謙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麼,隻道:“坐。”

穀幽憐忽地身形下晃,膝頭軟屈,跪在地上。

張謙一愕,道:“穀妹,這是……”

穀幽憐一字一頓地道:“大師兄,救救你,放了邊大哥吧!”

張謙一陣妒惱,淡淡回道:“何必跪下?那個小子就真值得你為他下跪?”

穀幽憐顫聲道:“你放了我,我抵他的命!”

張謙大怒道:“好一對生死情侶!我要你的命幹什麼?你,你給我好好看著,看著我!看!”他用力抬起穀幽憐粉嫩的下巴,道:“你好好看著我,同時告訴我,我哪一點不如他?嗯?哪一點?說啊!告訴我!”

穀幽憐推心泣血,悲羞地道:“也許你比他好,可我偏生愛他,不為任何理由,我都永遠愛著他一個人。”

張謙猛地直起身,道:“你已經好好看過我了,現在我也讓你好好看看他。我倒要瞧瞧,這世上是否真有永遠不變的男女之情!跟我來!”

穀幽憐不知他要做什麼,遲疑少頃,仍是隨著他去,待得發現他是要去太行禁地,便止住道:“大師兄,我可以依你,但祖師爺定的規矩不能破,這在咱們進太行的第一天就明誓了!”

張謙道:“你進去,或者,我殺了他。進不進去?”

穀幽憐無奈,隨張謙來到壁畫前,張謙打開機關,一把將她推進來,把門閉上。穀幽憐轉而見到角落裏蹲著一個人,室內極為黑暗,惟有一種發了黴般的焦腐之氣縈繞四周,且無法言喻、極其不安地躁動著,奔流著。隻聽那人緩緩開口道:“穀妹……”

穀幽憐欣喜若狂,淚若泉湧,叫聲:“邊大哥!”方欲踏上前去,卻聽那人厲聲叫道:“別過來!”如同悲愴鬼泣,暗夜魂鳴,根本不似人所能發出的聲音,穀幽憐試探道:“你是邊大哥?……邊大哥,是你罷?”

那人毫無感情的聲音七弦琴般響起:“你來幹什麼?”

穀幽憐道:“我來救你……你沒事……太好了!你沒有事……!”

邊城雪道:“你走罷。”

穀幽憐道:“邊大哥,我早已與你私定終身,今後無論刀山火海,浮寄孤懸,便是裂冠毀冕,為普天下所唾棄,我也絕不後悔!”

邊城雪聽她言懇詞摯,頗為感動,不由略欠起身,抬頭道:“穀妹……”

穀幽憐猛然見到一張可怖之極的臉,深紅色的腐焦肉塊與膿包交錯,爛穿的麵皮自其中翻卷出來,仿鬼似蜮,如置羅殿,嵌在臉中的那雙眼睛暴然外凸,猙獰無比,唇舌裂轉,呲牙若髑。穀幽憐狂叫著,扭頭便跑。邊城雪在後麵喊道:“穀妹,穀妹!”隻有令她跑得更快,還未到門口,她已經摔倒在地,嘔吐不止,神情激馳,目眩心蕩,隻覺絕望之極,邊叫道:“不……嗚……你不是他!……不……”

張謙一見,心中大樂,道:“穀妹,他武功盡失,手足皆斷,活在世上反倒……”

穀幽憐無法鎮定,周身烈顫,沉聲道:“你……你幹的?”

張謙心下凜動,道:“穀妹,我馬上便要繼任太行掌門了,你……嫁了我吧?這個怪物又怎麼配得上你?”

穀幽憐隻道:“放了他……好可怕……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邊城雪雖武功盡散,這密室四壁傳音,仍能聽得甚是清晰,隻覺天地便要倒轉,真想把整個世界都撕碎,但他現下卻連自殺都不能。隻是傾盡周身最後一絲精氣,道:“穀妹……連你也嫌棄我麼?”

穀幽憐更覺倍加悚懼,捂住雙耳,合目高叫道:“住口!……別說啦——!他不是這個樣子的……怪物!”

張謙認為時機已然臻熟,道:“穀妹,咱們走罷。”

邊城雪寄存了自己唯一的些許希望,哭叫道:“回來啊,回來!別離開我……”

穀幽憐一陣無法克抑的戰栗,起身隨張謙離開。

壁畫重新合閉,將僅有的一線孱弱之極的陽光封殺在其中,黑暗重新主宰了一切。

“啊……啊——!”野獸般的吼聲,動撼著整座摘星堡的地基,自巍巍太行射入浩瀚穹蒼。

穀幽憐坐在閨房窗前,凝視良久。張謙遲疑地敲敲門,道:“穀妹……穀妹”許久未聞其聲,便小心推門二進,柔聲道:“穀妹,別去想了……”

穀幽憐凝然道:“張謙……我嫁了你,你是否放了他?”

張謙故作輕鬆地道:“我決不用強於你,你完全可以選擇。”

穀幽憐回過頭,張謙見她似適才哭過,淚痕尤存,更顯豐神絕世,著素妝淡服裝,驚鴻豔影,天水皆香,不由看呆了。穀幽憐道:“我嫁給你,放了他。”在未遇到邊城雪之前,她雖未傾心於張謙,卻也知將來師傅定會安排二人婚事。

張謙歎了口氣道:“穀妹,你想,他目前這樣生不如死,讓他活著不是會更痛苦嗎?我倒覺得,死對他來說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穀幽憐冰冷地道:“張謙,我們現下雖然還不是夫妻,可我已經把你看得再清徹不過了。你的心胸就這般狹隘麼?他一個廢人,一個連自己日後的生活都料理不了的廢人,你還怕他有朝一日向你複仇?”

張謙平生最惱的便是隱匿於自己心底深處卑劣齷齪的成分為人所掘,即使是自己所愛之人也決不可容忍,勃然道:“我?我會怕他?可笑!倒是你,即便他成了廢人,也還念念不忘。”

穀幽憐回身向外眺望,不疾不徐道:“你我還未成夫婦,你便諸多管我。我早就明明白白告訴過你,我愛的是他。”

張謙聽她最後一句,明顯底氣不足,訕笑道:“現在的他?”

穀幽憐又禁不住一陣惡心,捂住朱唇,半響方才鬆開,細聲道:“他現在這個樣子……我……我自是不能嫁他了……可,可是,我隻想你放了他,於你也好於我也好,都算是我們對不住他二給他的一份綿薄的補償。他現下什麼都沒有了,難道你便如此殘酷,連他唯一擁有的生命也要剝奪?”

張謙沉吟半晌,亦覺有理,卻又想道展城南那邊不好答複,但美人即刻在抱,掌門之權唾手便得,也樂得不去想那麼多了,道:“好,放了他,放了吧……”一陣遲豫之後,便對穀幽憐道:“快去帶他出來吧,趁我未曾改變主意之前。”

穀幽憐立即想道那張魔鬼般的臉,登時膽寒到髓脊深處,卻又知密室僅有她於張謙二人進過,太行弟子仍嚴守祖規,不敢破戒。但還是心跳若鹿撞一般,道:“大師兄……我還是又些怕,你也去吧。”

二人再次來到密室壁畫前,張謙打開機關,穀幽憐長長吸了一口氣,踏足進了去,誰知定眼一瞧,室內竟空無一人!她以為是自己看茫了眼,叫聲:“大師兄!”張謙回首,猛然周身劇動,吼道:“混帳!人呢?”他轉而怒視穀幽憐。

穀幽憐又驚又惶,連連道:“不是我,不是!”張謙略一忖想,便知自然不是她幹的,隻是對於已成廢人的邊城雪這般如鐵堅強的求生意誌所深深撼攝,他隱約感到支撐這已強大動力的源泉是來自所有冤魂所彙聚的足以燃盡一切的“恨”。

張謙抱著頭,悔惶交加地蹲在地上,軀陡然發覺地麵上的那條鐵鏈,被生生捏成三截。那鐵煉鑄造得極厚,便是用寶劍也要斬上四五下方能見斷。況且此室一傳音牆所圍,丁點響聲,立時傳入大堂,不可能不被發覺,由此可想,邊城雪並非逃走,而是為人所救,那人不僅武功絕強,內力沉湛,更對太行派了若直掌。竟知這裏有個密室,而太行山上下四麵弟子無一有此等修為,除非……是杜長空的魂靈將他救走!張謙念及此處,竟嚇得一身冷汗,心髒狂跳,倒退幾步,慌亂地拉著穀幽憐離開。

邊城雪隻覺耳畔生風,猶似騰雲駕霧一般,恍若隔世之夢。感到身下有人馱著自己,迷茫之中,沉沉地道:“前輩……前輩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那人隻冷哼一聲,磔磔怪笑,再不回話。邊城雪隻道是前輩高人,性情必然古怪,也不再問。在穀幽憐見到自己之前,實在是萌生死誌,令自己最後一點支撐生命的希望破滅,反倒激發了自己憐惜生命的意念,為了報這血海深仇,邊是吃盡天下苦頭,受遍地獄劫難,也要活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已進拂曉,之覺身體淩空,被人擲再地上,疼痛不已,又想到恩人前輩已負自己翻山越嶺如此之久,更是辛苦,身體一翻,跪了下來。他平生不輕易向人屈膝,隻是此人於己之恩實不下於羨仙遙與葛宣,感激無已,叩首道:“晚輩再此謝過恩公前輩。”抬頭一瞧,隻見那人身量極是瘦弱,實不知這副病軀是怎樣馱著自己一路跋山涉水的,再細細看去,發現此人竟是個光頭和尚,五十來歲,著一深純白袈裟,雪芒發亮,夜行竟如此打扮,可見對自己的輕功頗為自負,然而太行人多勢眾,竟無一人知察追攆,足見他武功之絕。

那和尚笑顏可鞠,隻是枯瘦之甚,猴腮裂棗,略微一笑而皮上的肉卻不夠用,竟恐怖之極。邊城雪雖又些害怕,但又想到比起自己這副嘴臉,那和尚實在算是個美男子了,況且此人於己有恩,縱是麵目可憎,又何須掛齒?隻見那和尚輕輕拖起下巴,仿佛欣賞古軸名卷般瞧來瞧去,笑得愈發大起來,最終竟突兀地狂笑一陣,叫道:“妙!妙!太妙了!”

邊城雪一陣恙怒,然而此人畢竟救了自己,也不便發作。他連連遭遇劇變,見盡人世間虛偽無恥之勾當,又受此慘刑,對任何事都開始懷疑,料想這和尚未必是正人,難保不是來太行原為了行竊,巧在遇上自己,發現比他更醜萬倍之人,一時高興,便救了自己也未可知。既是如此,自己已然謝過,走便是了。他剛欲離開,忽覺自己五髒俱烈,如火焚燃,全身骨路仿佛碎了一般,原來自己連站立都不能,隻能已一步一爬地行路,頓感悲憤之極,仰天狂嗥,震開滾滾塵雲,直射灰宇。那和尚大笑,輕輕拉過邊城雪,道:“好小子,跟著你一難大師走吧。”

邊城雪此時心灰意冷,亦不反抗,道:“有勞大師,不知去哪兒?”

一難和尚笑道:“咱們一直往北,去個好地方,老衲為你尋個名醫治傷!”

邊城雪並未識得一難,見他說此,這般好心,自是不信,道:“我這傷,怎能治好?若是能治好,那死人也能治活了!哼……”他又壓低聲音,黯然自語道:“縱使身體治愈,心傷卻永遠也無法治愈。”

一難道:“老僧出家人,焉能妄語?你有所不知,老衲又個朋友,住在極北色楞格河的富貴城,醫術奇妙,堪與巫山慕醫難分軒輊,隻不過久居塞外,名跡無人多曉而已。一日此人與老衲打了個賭,說隻要不死,再重的傷也能治好,老衲偏偏不信,便出來找,老衲武功雖是還說得過去,但要一掌將人打得打半死小半活卻也真不易,一連打了二十六人,卻無一能幸存,失望之際,他娘的佛祖保佑,叫老衲我見了你,嘿!這番看那家夥還有什麼話講?總該認賭服輸,給我那半張藏……”說道這裏,自覺漏嘴,連忙刹住。

邊城雪這才明白,這和尚生性邪惡,殺人如麻,隻不過陰差陽錯救了自己罷了。但他此時神誌已衰,對什麼都不在乎了,善惡也不願去明辯清晰,倒不似過去聽聞此等駭事時那般憤慨了。他道:“我自己會治,勞煩大師送我到市集藥鋪,我自會抓幾副方子調補。”

一難道:“你會治病?那可不好,萬一治得起色,豈非降低了難度?到時隻怕老和尚會輸給老醫怪。哼,咱們不去市集,專往人跡絕至之處走。”

邊城雪知他視人命如草芥,根本沒法子跟他講理。一難見他心情不好,恐怕未待到得塞外就死了,便並起兩指,抵至邊城雪膻中穴,運起內力,輸入一股真氣,起先一難生恐真氣輸入得太過急盈,令本就虛弱不堪的邊城雪血脈膨脹而死,是以隻運了二成力,誰料如同泥牛如海,再無半點回音,一難複驚道:“小子,武功招式全給廢去了,可這內功……嘿……好雄厚的內力,你若不受此傷,老和尚未必就能拿得下你。對了,太行山應當沒人是你的對手,你是被何人所傷?”手上又加真氣。

邊城雪覺得氣海一股暖流,很是舒暢,心中卻無半點舒暢,隻道:“陷阱。”

一難愣了愣,點頭道:“哦,是這樣,傻小子,武功再高,隻要你腦子不靈光,還是廢物一個。”

邊城雪最受不了這個詞,憤怒地吼道:“我……我是廢物?是廢物?”眼前發黑,“哇”地又吐了一大口血。一難感到他內息紊亂,便暫止替他運功療傷,隻道:“我說小崽子,你也不用太難過,當年老衲受到的苦楚,決不下於你。現下你想要什麼?權利還是金錢?要說金錢嘛,老衲再過十天半月也就到手了,權力也指日之事。當和尚跟廢人何異?但老衲偏生不同,自由得很,想幹什麼幹什麼!”他忽然一掌拍出,將身邊剛好路過的一個毫不相識的人擊得腦漿四濺,嚇得四周路人狂奔亂叫,紛紛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