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回異海孤嶼北鬥懸(1 / 3)

霧靄漸已消失,風暴卻仍未平息。起伏翻滾的海潮激起一波高過一波的漩渦,海水被腥紅的血祭煮熱沸騰,船身不再顛簸,因為它的三分之一已盡在水下了。本來卓酒寒放鬆了揚帆索,降了些尺長,又割斷了飄動的繩索,綁住帆的下端,以確保船能在風暴中較順風地安全前駛。然而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主桅杆斷裂,船外板被礁石撞穿,船底立時也要穿透了,因為鯊魚們已經看透了這群處於絕望之中的人們的命運,於是貪婪與嗜血令它們多做了許多超越本行之事,它們用尖尖的犬鼻凶猛地撞擊著船底。它們是那麼地聰明,迅速地找準了幾處最大的漏水之洞,呲牙裂嘴,一有人用手或持物去堵,便被粗暴地逼回。它們頗有耐心等待著船徹底沉入海中的一刻。

麵對有增無減的海上殺手,卓酒寒、獨孤舞與加洛旦等俱奮力砍殺,血液一入海水,引起的刺激無可名狀。角鯊生活在極南之處,可此時這個稀罕的種族也自遙遠的南部前來支援。對於專以攻擊大型生物為目標的嗜肉鯊來說,這世上不存在任何令它們感到恐懼的物事,即便它們感到好奇,感到神秘,它們也一定會用幾排銳如鋼刀的利齒去探尋與求解。它們總是不定性地徊徘在天下各處的熱帶海域,但近乎瘋狂的食欲之壑足以馭使它們一直衝到近海。它們是海中的兀鷲與野狼,用獨有的方式傳遞著新發現的秘密,於是似乎全世界的鯊魚盡數來了,卓酒寒打眼粗略一估,便算定它們的數量是自己一方的六倍還多。

卓酒寒用盡畢生周身全力,聚成一股混沌凝猛的重氣,直擊洋麵,砰砰烈聲,一條幾百斤的巨型白鯊便給生生震脫,盡露水麵,卓酒寒一劍虛劃,鯊魚像是腹中大開一扇盛滿血漿的大門,卓酒寒彈開“酥骨散”的藥瓶蓋,藥粒似冰雹般疾射入內。待鯊魚落入海麵之時,群鯊齊聚分而食之,慘象極是駭怖,可最終當船已淹入大半後,海中的大部分鯊魚都酥軟不動了。船伴著十餘條半死不活的醉鯊擱淺在一片淺白的沙灘上。大多人都累得倒下便睡,可但凡有略為清醒之人,都跑來給卓酒寒叩頭。六名胡人一再稱謝,冷香凝是他親妹妹也不多言,尚啟雯與袁明麗倒甚是感念,不住謝恩。

卓酒寒基本上什麼也沒聽到,這一難劫令他的內力大耗,一登岸便盤膝打坐,修養精銳。由於他的內功實可算古往今來少有的深湛,故而不到兩個時辰,體能已然完全恢複,盡管細微之處仍有些許酸楚,卻也無甚大礙。獨孤舞輕功卓絕,休息之後,已然環走一周,證實這是個不大的島。而海圖上竟未明確標明,島外迷霧漫漫,根本辨不出方向,亦就是說,這是一處無名嶼。

卓酒寒從未見過如此白潔的沙灘,偶爾拾起一粒鵝卵石覺得皎然如雪,可遠遠曠望卻覺有一種無法言喻、神秘莫測的微黃。環繞沙灘的海域呈現的幽藍更是不可捉摸,但無論陽光如何模糊黯淡,都能令整片他所能視到的山岬瑩瑩放出怪異的淺金色。山脊如同巨獸伏起的背梁,上麵長滿了各種橡、樺、櫸、樅。一遙潛然自綠蔭之下潺潺流走,鵜鶘、黑水雞與紅嘴山鴨各自在自己的地盤上散開嬉戲。島體在他們的想象中狹長如鯨,充斥著粗糙淩亂的花崗岩,雜亂叢生的怪林將琴鳥清靈的鳴喚遠遠拋蕩出去,可對於這些來自異域他鄉的遇險者而言,它們隻代表了無盡的傷感、哀鬱、沮喪與迷茫,甚至……絕望。

島嶼上有眾多奇異的水道與小型湖泊,它們分割著占島嶼四分之三麵積的樹木覆蓋區,使島看起來生氣勃勃,不致於太過陰森詭秘。每座島上都有火山,而且大多是活的,薜老六便是這樣認為的,他觀察到一處層列山梁支脈的頂部岩石上有不少焦幹很久的熔岩遺傷,它們一直延伸至形成西南處海灣的狹窄峽口之處。如果某一時刻它們突然蠢蠢不安地躁動起來,這些個糊裏糊塗來此的海外客們便不由自主地選定了最終的墓地。來此不逾半日,每個人都三緘其口,沉默寡語,總是在單寂地冥思著,也許是在考慮某些也許不發生此事便一生一世也難以想到的東西,就連最愛嚼舌根的加洛旦也喪失了這一興趣。的確,一場足以開天辟地的大變遷總會帶給人心不同程度的衝擊、震憾、恐懼……最後仍是絕望。

卓酒寒很快從迷亂中自我強脫出來,他清楚自己要幹的事還有很多。他立即清點了一下人數,不幸的是原本船上所有人員共七十四人,現在僅剩了十四人,商賈盡亡,而且重要的船工,如木匠、廚子、郎中無一人生還。包括卓酒寒在內,獨孤舞、加洛旦等六人,冷香凝、尚啟雯、袁明麗統共十一名習武之人,餘三個皆是船員,除了隻會數錢的船主薜老六外,另兩人隻是搬貨工。卓酒寒令眾人將船骸中有用的物品與仍完整的木板取下,以備日常生活及日後重造之用。工具隻剩下幾柄斧子,值錢的珍貴貨物一樣不留,盡數埋入海底。薜老六欲哭無淚,卓酒寒雖討厭此人,卻仍向他保證,有生之年定會如數賠給他損失。

白日裏他們分工勞作,卓酒寒、獨孤舞與六名胡人進林狩獵伐木,景教眾女隻做些洗涮與針線女工的活兒。薜老六有時覺得自己什麼也不能幹,著實過意不去,便跟著上山伐木,眾人在以掌擊木時,他連斧子也掄不起;別人空手搏豹時,他被幼鹿用尚未長全的犄角頂得四下奔跑。好在這島上最凶悍的也不過是些小花豹,僅有中土北域的野狼大小,略通武藝或是力氣稍大者便盡可對付。很快,一個月過去了。

在島上的第三十四日,卓酒寒與雲奈、潘西納正合計造一艘大船,不夠的木料從林中伐取補充時,袁明麗突然踟躅出現,目光中冷寂依舊,卻道出一個殘酷的事實:“卓少俠,死人了。”

卓酒寒眉毛微微一揚,漫不經心地擦磨著光圓滑潤的木製品,輕聲道:“這種事你常見嗎?”

袁明麗猛地想到了父親一身是火,最終被焚成焦炭時,殺意欲盛,硬生生回應道:“不常見。”

卓酒寒拍打著衣衫上的灰塵,起身道:“既然這樣,以後再遇到這種事就快點跑來告訴我。”

袁明麗冷冷反問道:“以後還會再遇到嗎?”

卓酒寒這才正視她,半晌笑了笑,緩緩道:“會的。一群外地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若一旦死了人,就一定不止死一個。”

袁明麗不由劇烈地打了個寒噤。她由於親眼目睹父親慘死,受激過重,性情變得陰冷與偏激,怨毒與積恨,但她骨子中畢竟仍存有一息年輕少女善良溫和的部分。然而她卻從未見過一個人,在麵對任何災難與恐怖時,都是同樣的神情,什麼也刺激不了他,人世間沒有悲劇可以令他傷感落淚,也沒有喜事讓他大快朵頤,誰也無法看穿他。而他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有極大的可信性,於是不禁怔在那裏。

卓酒寒道:“幹什麼?帶我去。”

袁明麗陡然驚覺,將思緒拉回現實,帶著卓酒寒向不遠處的一座拱起的山坡走去。那裏的林子枝葉之繁,足以令立在其中的人看不到太陽的形狀,而此刻這裏卻成了一個天然的地獄。冷香凝與尚啟雯正站在一具屍體旁,呆怔怔地,直至卓酒寒趕來,才叫起來。冷香凝有些惶恐地道:“哥,這島上會不會有別的人?”

卓酒寒沒有正麵回答她,而是對袁明麗道:“好。”

袁明麗一愕,奇道:“什麼‘好’?”

卓酒寒搖搖頭道:“你們三個人知道就可以了,別再向外擴散起來,否則會引起恐慌。”

尚啟雯不憂心地說道:“可島上統共十四人,少了誰馬上就會察覺……”

卓酒寒揚揚手道:“你不會說他是病死的嗎?早些埋了便是。”

袁明麗針鋒相對他道:“你方才不是說還會繼續死人嗎?這個是病死的那下一個怎麼辦?總會引起懷疑的,這事瞞不了多久。況且我們若不及時向大夥兒警示,令他們有所防範,萬一再……”

卓酒寒抬頭正目而視,袁明麗知趣地停住。卓酒寒點頭道:“我不打斷別人講話。可你怎麼就那樣肯定?”

袁明麗對於這個人的奇怪越來越悚然心驚,道:“肯定什麼?”

卓酒寒俯下身道:“肯定下一個不是你?”

袁明麗胸腔一陣激湧,似被什麼堵住了喉嚨。卓酒寒道:“與其關注別人,不如先把自己保護好。你要記住,無論什麼生命,無論做什麼事,都有明確的目的。……該死的活不了,該活下去的也死不了。命的一半得跟天賭,另一半卻早已注定。”

袁明麗幾乎帶著哭腔道:“我……我是哪一種?”

卓酒寒道:“你快知道了。”冷香凝不由插道:“哥,袁師妹她年紀小,又……又受過刺激,你別嚇著她。”

卓酒寒這才能有暇辨認出那是一名不會武功的搬貨工,身上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痕,憑他武學之詣,便是身上中針的細孔充血,他的明目也可看得清晰透徹,然而來回四遍,他卻真的什麼也沒發現。

尚啟雯道:“卓少俠,這是個不會武功的凡夫俗子……”

卓酒寒淡然道:“不會武功的便是凡夫俗子?”

冷香凝、尚啟雯、袁明麗不約而同地想起水一方,都是麵頰嬌暈生霞,不再言語。對於尚啟雯與袁明麗而言,水一方的奇異本領不是武功,而是妖術,這非是人間所能有的。卓酒寒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錯了。殺害弱者的人未必不強。你錯在把別人幹的每一件事都當成是他最大能力的展示。這種輕蔑的態度遲早會要了你的命。好在島上食糧充足,這屍體就不必留著吃了。埋了吧,就說是得了急肺癆病死的。”

袁明麗妒忌不住問道:“可他究竟是為何物所殺?”

卓酒寒想了想,道:“除非將他開膛破肚,看看有沒有內髒被震破。不過我不打算找出凶手,在他傷到我之前。”

四人在埋葬屍體時,林中傳來的種種鳥獸與不知名生物的鳴叫,陣陣如劇毒針鑽刺入她們的神經。陰風慘黯,卷著憂鬱凝重的死亡氣息縈繞在島周圍的奇幻迷霧中。林中躁然攢動著的千百雙生命的眼睛,點燃了人類自出現伊始至今頭腦中最為古老,最為原始的生存欲望所帶出的必然情感,那被稱之為恐懼。一坯坯土將屍身掩蓋,仿佛在有意模糊凶手的身份。卓酒寒突然一聲厲叱:“別再埋了!”

三女都是一凜,她們再如何堅強,骨髓與血液中,流淌著的惶怕始終遠大於男子。卓酒寒拉過那人的手,在紋理縱橫交錯的旱田般的掌心中發現了一處磨擦已久的凹繭帶,比掌舵的壓痕要粗,比拉錨的印跡要細,且均勻圓和得可怕。那隻能是什麼東西的末端,準確地說,最少也同一把刀的柄長期的擠握所致。手中還有些在暗淡之極的過篩般光線下仍顯七色彩虹之輝的鳥羽。

冷香凝奇道:“哥,那是什麼?是鴿子的羽毛?是信鴿?”

卓酒寒翟然道:“是鸚鵡,鸚鵡毛。”他隨手一掌擊開屍體上身的土坯,撕掉其雙肩的衣衫,用手指來回地搓觸。最終他停下了,但許久不作言語。

冷香凝按捺不下,柔聲追問道:“哥……哥?這……這是……你發現了什麼?”

卓酒寒揮揮手道:“召集所有的人,磨好兵刃,將船骸藏好,占據島中心也就是林區的至高處。”

尚啟雯雖對水一方態度爽邁不恭,對卓酒寒卻又敬又畏,鄭重上前道:“卓少俠,我們知你武藝絕世,見識廣淵,我們都聽你的。”

卓酒寒道:“說話別說一半。你想知道原因?”他起身指著屍體道:“一個搬貨為生的人雙肩竟無半點繭皮。右手心中的唯一磨繭處與中土使刀的人並無二致。那鸚鵡雖飛不了遠路,但能說明一點:有船就在附近不遠處,不久便會有人來到島上。”

袁明麗不解道:“那還不好嗎?我們得救了。”

卓酒寒睥睨著她,道:“得救?用景教徒的信仰來看待此事,的確如此。”

冷香凝顫聲道:“哥……什麼意思?”

卓酒寒帶著她們走下山,其間他不疾不徐地僅說了一句:“鸚鵡是海盜的寵物。”島上山風吹過,花色枯萎,葉瓣漂零,幾點殘紅碎碧在綿延無盡的山脊間隱隱地申訴著某種不可饒恕的罪惡。島上北麓正是他們登岸的地角,估計海盜也會在那裏上陸。他偶爾側目瞥見,又覺有種奇妙的錯覺,在秦聲潮怒藻蔓叢生的近海中,除了砂粒石礫外,還隱匿的另一種不為人知之物。

待所有人集齊之後,卓酒寒三言兩語極其扼要簡潔而又明晰地解釋,眾人紛紛集起兵刃,搭好近幾日剛造出的木弓,爬到林中頂處,齊齊望向大海,正是:“地盡天無盡,滄波一望驚。”漲潮時分正是登岸之時,蘊藏著巨大力量的千堆雪浪在亂石中澎湃翻卷,崖下織起層層玉色霧帳,晶瑩的萬朵銀花叢蔟擁著礁壁,似炸雷騰滾,聲裂長空,便是無風亦起三丈之浪,在這浪的背後,似惡魔夢魘的灰霧之後,有一條狹長的黑影在緩緩迫近。

眾人一字列趴在繁密亂織的草叢中向外觀望。尚啟雯想了想,對卓酒寒道:“卓少俠,我知此時講這話不是地方……但怕一會兒便沒機會說了。”

卓酒寒目視正前方,嘴上道:“要問我殺人凶手是否能在我們中間?”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又聚向他。卓酒寒看了看麵帶欽服之色的尚啟雯,道:“這我不能斷言。在不在我們中間不是界定他真正身份的標準。我可以猜測他是死者,也就是海盜的同夥,他們自一開始出航便盯上了咱們的船,隻不過偶遇風暴,才極其背運地跟咱們一齊漂流至此。所以這其間死於海難和膏於鯊吻的人中,難說沒有他們的同伴。亦或是另一種可能,我們中有人早便發現了海盜的身份,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一直不公開,待到海盜放鳥出島,威脅到他的切身利益時,才氣急敗壞地殺了他。還有最後一種可能,不算可能,也就不必說了。”

尚啟雯天性聰穎,直追水一方與獨孤思貞,便問道:“你是說,島上本就有人?”

卓酒寒道:“若是島的主人——假使這島真有主人的話,那麼此人應該是對海盜充滿敵意,或是幹脆說他們是仇家對頭。因為島主單純要保護島嶼而抗擊外來者的話,早會在第一批登岸的我們身上下手了。然而事實上他沒對我們不利,而是有選擇性的,證明起碼他有根本的是非念頭,知道海盜是傳統意義上的壞人。他多半是比我們更先一步入住島嶼的海難幸存者。”

冷香凝不由道:“那這人的武功……”

卓酒寒像個不諳時事的嬰兒,純然笑道:“不怕,他還是打不過哥哥。”

卓酒寒總是作最壞的打算,仍峻然道:“沒人能向你保證對方就一個人。”

驟然間,一聲極其刺耳的海螺號角聲傳來,透過厚重凝滯的霧壁,直射入島,信佛來自遙遠的幾千萬年前。卓酒寒與景教三女都精悉教義,不由一陣毛骨悚栗,同時憶起萊茵河教徒講述源自神秘故鄉的古老傳說:“大海深處中居住著的精靈們在漁民月夜歸航之時,唱出充滿魅惑的動人誘歌,這些海妖被稱作“羅蘭”。水手們一個個都會發狂,不得不被同伴綁到柱子上,成為羅蘭的血祭之物。最終在妖歌的誘導下,船被自己的船員弄沉。

一支獨角鯨般尖銳巨大的黑色衝角在撩剖開最近的霧紗後,如一柄鋒利之極的銳刃直刺向島嶼,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極深的致命傷口。衝角之後是三根主桅,同樣是黑色不過略顯淺些的帆布如同巫婆身著的冥織,在伴著淩厲無儔的海風激烈地顫栗。艦體的三分之一已然突現,棱角十分狹長,卻遠遠比薜老六的“逐浪閣”,那條號稱北方最大的貨船龐大得多,像是一個巨型黑色幽靈在步步迫來。艦體自龍骨至外表盡皆玄然一片,有輕有重,似是雕著什麼刻紋裝飾,最令人觸目驚心的自然是衝角旁比帆布鼓得更猛的旗幟,盡管它的大部分仍沒脫離傳統單一的俗黑,但整條船唯一的一點白盡在此處,因此也顯得格外惹眼:那是一刀一劍交叉列開,中央繡著一隻猙獰呲裂的骷髏頭顱,這正與卓酒寒在北方朔漠的古城中見到的一樣。船尾還有兩麵大旗,各繡著一字,中土漢文篆體的“漢”與“雷”,在遠離中土數萬裏之遙四麵環海的茫茫孤嶼上,還能看到漢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其巧的事,但卻又是一個必然,他們沒有產生絲毫的親切感,因為沒有人會曲解那麵髑旗所代表的死亡含義。

加洛旦等人清晰瞧見此旗,立時麵色大變。杜蘭塔結結巴巴地掩飾道:“卓……卓少俠,他們的船至少能載百八十個人。”

卓酒寒輕輕道:“隻要漢幫的海盜船一駛進這裏,數量多少也就無所謂了。他們有數萬人,隻要一發火藥訊號,便會有上百艘船趕來支援。在他們沒有發現島上有人之前,我們還算是安全的。可這種情況持續不了多久。要麼我們把船炸了,要麼把上麵的人殺幹淨,否則一旦來了援軍,我們長年生活在陸上的人根本占不到半分優勢。”

船一靠岸,大批藍黑色的兵卒腰挎長刀,手執鋌矛與鐵盾一字排開下船,列成方陣,分毫不亂,約有近百人。卓酒寒心中不由暗自佩服,想那當幫於海上稱雄近百年,若無鐵般嚴律,像普通海賊那樣粗豪放歌,著五花八門的服飾,張揚個性,究是不可同日而語。他們的部隊前站著四個人,看樣子是些首領。當幫自幫主以下有渤、黃、東、南四海分舵,又分章魚、箭魚、巨鯊、巨鯨、海馬、海龍、水母、珊瑚八大堂,共應有十三名大小不同的首領。現下漢幫雖明有“海煞”雷喆獨女雷嬌掌政,實際大權卻盡在南海舵主藍霹靂一人之手。想來其中必有雷嬌與藍霹靂了。不過其中有一人,單隻遠觀姿勢動作,憑卓酒寒的眼力已然辨得極為清楚,不由脫口而出道:“是他?”

冷香凝一怔,奇道:“是誰?”

卓酒寒看了看她,道:“是我一個……算故友吧。他姓水,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半點武功卻又絕非凡夫俗子的人。”

冷、尚、袁三人一怔,同時飛霞撲麵,難以自抑。卓酒寒見了,心中大致也明白了幾分,隻道:“這個人我還算了解,他總跟自己的敵人混在一起。我相信他是我們這一邊的。”他自背上抽出“沉碧”劍,又道:“你們在這兒別動。我向下走走,再湊近些,便可聽到他們講話。”

尚啟雯忽拉住他懇求道:“卓少俠,那水公子是個好人,定然是被海盜們綁架至此的,你得救救他!”

卓酒寒瞄了瞄她,鄙夷地笑了笑,搖搖頭道:“你所托非人,我隻救我自己。”他身形既起,除了快迅,更是柔輕至聖,耀飛寒铓,竟爾筆直向空中射出,而後猛紮下來,卻半點聲響也無,忽而疾騁,忽而蹇躓,大含宏宇,窮出極渺,差池間已至山腳,距岸有六百步之遙,若換了別人仍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但見眼前的四名著領裝束的人,最高者竟是唯一的女子,身形挺拔頎長,雙肩不窄於一般男子,白潔幹淨的臉孔上似方施粉黛般浮起一絲天然健康的海上人獨有的紅潮,濃眉大眼,沐在雄厚激壯的海風中顯得格外颯爽英朗。她的衣飾並不似傳說中守著成堆寶山的海盜那般穿金披銀,但細細瞧去,那深藍衣衫緊貼而結實,又不厚重,將美好的曲線一展無遺,如此幹練勁裝更是實用,故而沒有半分起裝飾作用的紋章。但脖頸間的膚肌上卻有著鮮紅色的紋彩,這是東南海域居民的獨特喜好。最矮的竟不是水一方,而是一個近似侏儒的四十左右的漢子,聲似鴉鳴,衣飾中有幾道藍色的閃電,可見是所謂的天下第一聰明人藍霹靂了。沒料他如此貌不驚人。水一方仍舊笑臉可鞠,充滿自信與開朗,卓酒寒猛然想到,他們是多麼地相似,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令卓酒寒開心地笑,而同樣沒有任何事情能令水一方不能開心地笑,這種相同也許又是他二人選擇生存之路的最大差別。最後一人比那女子略矮些,卻仍算是個高個子,隻是他純黑色的衣飾中赫然繡著一個血紅的掌印,正是“暗黑殺旗”血影家族軒轅氏的標誌!

卓酒寒幾近粗暴地抓著胸口,竭力克製住自己如火山熔岩般幾欲噴薄的巨大怒氣,仍低伏在那裏,聽他們說什麼。那個血影家族之人──卓酒寒認得出是軒轅正係的長子軒轅翔!軒轅一氏武藝單傳,極重視血統純正,自認為是黃帝之後,是以“暗黑殺旗”號稱天下第一殺手集團,事實上唯有軒轅氏正係、側係共九名男女方是真正的殺手刺客,其中僅有三名男子,而隻有男子方得授予“血影神功”,自卓絕之後,“暗黑殺旗”汲取前痛之訓,再不傳外來入贅之婿。故軒轅馳為當年軒轅長恨最看重的孫輩,恃寵而驕縱,自以為背景強大,既不勤加習練來之不易的“血影神功”,又不學祖傳射“噬心鑽”之法,最終因狂妄自大而為卓酒寒所乘,飼機殺掉。餘下兩個男子軒轅翔與末子軒轅遊的武功如何,無人知曉。自卓酒寒懂事之後,在父親的遺物中發現了軒轅家族所有人的畫像,他憑此日夜記憶,加之仇恨心極盛,可說永遠也忘不掉。

那軒轅翔指著水一方喝道:“姓陸的!你他媽顛來倒去瞎三活四沒一句真的,別再賣弄那點兒娃娃伎倆了,到底寶藏是否埋在這個島?”

卓酒寒一愕,隨即笑了,暗忖道:“原來他自稱姓陸,這倒有意思了。他姓陸,看樣子我也可以姓椅了。他定是因柳府之事為血影軒轅氏追殺。‘暗黑殺旗’猖狂數十載,竟在一個半大小子身上失手了,豈能不怒?他抓住海盜們求寶的心理為痛腳,令雷氏成了他的後盾,這個人真是太不簡單了。……如此說來,漢幫也沒得到寶藏了?或是他們的先祖或前輩未將藏匿的地點傳下來?”

水一方故作驚嚇狀,一蹦一跳地閃到雷嬌身後,一吐舌頭道:“雷姐兒,他真不要臉!”

雷嬌一怔,奇道:“他怎地不要臉了?”

水一方笑道:“當著年輕女子的麵,怎可光著屁股?”

雷嬌愈發奇了,撲哧一笑道:“他?光著屁股?我怎地沒看出?”

水一方指著軒轅翔道:“他滿嘴臭屁亂放,不是屁股難道還是腦袋麼?”

雷嬌格格地笑個不停。軒轅翔大怒,伸手抓來,雷嬌側身一擋,兩股力道一撞,雷嬌退了好幾步,但無什大恙,眾海盜紛紛挺矛相向。雷嬌冷冷道:“軒轅翔,這不是在你的‘暗黑殺旗’,我漢幫海域,你敢撒野?”卓酒寒見此一估,便知此女武功不弱,自己三個月前絕非其敵,軒轅翔亦不遜於宋師淵。

軒轅翔見她總是護著這小子,且漢幫勢力極盛,艦船橫行七海,無論如何也開罪不得,便忍氣吞聲地道:“雷幫主,這小子油滑詭佞,你怎可輕信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