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先生說起書來,確實與柳庭璋之前在市井間偶然聽過的他人不同。
信先生一口好聽的京片子口音,雖然與此地民眾日常交流使用的雲州方言有所不同,不過聽懂完全沒有問題,反而多了不少新鮮趣味。
他聲音清亮平穩、傳遍角落,即使茶樓高挑闊大,前後左右也都能夠聽得清楚爽利,想必信先生在用丹田之力發聲。
他講述之間抑揚頓挫、有張有弛,單是這副好嗓子,就先聲奪人吸引了大夥注意力。
細聽故事,信先生於息縣百姓是初來乍到、相互生熟,因此他選擇了一個天上星宿下凡經曆人生百態的故事來講,不涉朝政、無關風月,卻貼近生活、細節豐富,可以算得上老少鹹宜。
柳庭璋暗暗放眼打量身邊諸人,即使如秦秀才這等走南闖北多年的人,都聽得津津有味,遑論很少出門、倍感新奇的孟氏,仿佛被打開了全新世界,全神貫注地盯著台上的信先生,隨著他唇齒一張一合而變換神色,可見專注。
如今正是十一月的初冬,小雪節氣未到,黃昏時分,日月交替,茶樓外冷風陣陣,街麵上幾無行人,都趕回家去吃飯歇腳,茶樓裏卻熱鬧喧騰,大家隨著信先生講的故事而或激動或沉思,與窗外完全是兩般情景。
整場說書約半個時辰又一刻鍾,信先生精神奕奕、遊刃有餘,除了中途少數幾次喝口茶水潤喉外,是一氣嗬成講下來的,因為他會在明後日連著講,三日內容相合相續才是整個故事,今日隻是講了個緣起開頭,吊足了大家胃口。
這個故事前半部分,是所謂的文曲星君因為有感於天庭久無新升神仙、世人皆苦而自願下凡以身曆劫,到人世間點化眾生,激勵他們向學明理求善,以積功德攢福報。
柳庭璋後來也聽得入神,信先生說書裏的文曲星君,大隱隱於市,心懷善念,盡心盡力點撥貧寒學子,傾囊相授畢生所學。他不知為何,由此想到了衛夫子,嘴角掛出了一抹笑意,右側酒窩一閃而過。
信先生說罷最後一句,留下故事懸念,便站起離台,向著他如今的衣食父母們深揖一禮,然後退入簾後。
曲終人散,眾人攜家帶口慢慢離去,邊走邊議論著故事情節,相互約定明日還來。
柳庭璋一家坐在離說書台極近之處,正在茶樓大堂緊裏麵,離門口尚隔著洶湧人潮,便安心等待。
甚至還有人穿過人群,特地過來與柳舉人打聲招呼,柳庭璋時不時站起,一一得體應對。
好一陣子過後,茶樓中人所剩無幾,柳庭璋就勢起身,攙扶一把孟氏,低聲詢問父母道:“咱們也回家吧?”
就在這時,茶樓老板陪著信先生從後院走出來,走到柳庭璋麵前,笑請留步,然後為兩人相互引見。
信先行出聲:“柳舉人,在下久仰大名了。”
久聞不如一見,眼前這蕭蕭肅肅的黑袍少年,比自己還要高出少許。
信看他整體,清瘦筆挺,身形優雅,膚色如蜜,一股文秀氣蘊撲麵而來。稍顯失禮地靠近端詳柳庭璋,隻見他麵容端方,劍眉星目,唇珠飽滿,稱得上一聲俊朗。
信在心底暗讚,星宿下凡果然不同,這番風采,不枉費神仙給妹妹托夢安排一見。
柳庭璋雖然苦讀勤奮,但並非雙耳不聞窗外事,更何況信先生的經曆那般曲折傳奇,他自然聽了不少。
“信先生高抬了,您的美名才是如雷貫耳。”柳庭璋團手一禮,客氣回應道。
這位文曲星君的聲音可不太好聽,怎麼如此嘶啞暗沉,信不著痕跡地皺眉又舒展。
信又起話題:“我一見柳舉人,就覺親切。可否冒昧上門拜訪?”
意外之餘,柳庭璋倒是不覺為難,結交陌生人,對他而言並非難事。
不過長輩在場,為表敬意,柳庭璋先看向父母,以目光征詢意見。
秦秀才和孟氏在與信寒暄後就陪立一旁,聽著兒子交際。此時秦秀才自覺接話,他與老妻相視點頭後,撚著胡須說:“舍下貧寒,若能請到信先生蒞臨,則蓬蓽生輝。”
正如柳庭璋所料,父母才不會拒絕主動示好的客人,他順著秦秀才的話續道:“信先生折節下交,晚生慚愧。若信先生願意親至,晚生將掃榻以迎。”
信展顏微笑,彬彬有禮謝過秦秀才和孟氏夫妻後,又直呼柳庭璋與他性子相投,並就勢約定,待信講完這幾場修整一二,就到柳家小院去做客。
眼看就到了晚飯時間,茶樓老板張羅相請不如偶遇,一道用餐。信卻堅持過午不食,為父、妻、子守齋,柳庭璋從街聞巷議裏知曉其人經曆,出言勸慰幾句,表示理解,之後謝過老板好意後婉拒,與信分別,一家三口自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