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章 緣起有時(3 / 3)

“可是小九?”贏桑道。

清華點頭,“芙菱在薊州安好,你若想去看她,也不急,待過些時日,外頭風聲全無了,你再去吧。這也是世子的意思。”

贏桑乖乖點頭。

輕霄夫人道,“公子儼有情有義,如今東秦覆滅,隻有他仍盡心盡力為桑兒奔波。”

贏桑愧疚道,“我還連累白客也被俘。也不知燕國花了多大代價,才把他救回去。如今燕國孤立無援,怕也朝夕不保。”

清華和輕霄夫人都看出他的自責,心照不宣地望了一眼。

夫人便安慰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總是如此的。六國根基不穩,遲早會有另一個像你父親那樣的人,再次一統六國,成為天下之主。”

麵對現在這個滿目瘡痍的中原大地,贏桑有心哀痛,卻無力挽救。

他年紀雖小,卻也曆經了許多生死大難,原本應看透這些定理無常,隻是想起燕國,始終無法做到母親所期待的那般冷靜,連東秦的江山被人奪去,他似乎還沒有這樣深的感觸。

清華換了一種方式勸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世子聰明,性情也豁達,有什麼能難倒他的呢?”

清華的意思,倒不是白儼無所不能,隻是她知道,對這樣一個榮辱不爭的人來說,得失之道,必定是看在眼裏,如若無物。

贏桑似乎聽懂了,才變得開懷了一些。

清華既話已帶到,便起身告辭。

輕霄夫人和贏桑都送至門外,吹笛喚來了青青,安然送清華離去了。

清華之所以不願意住在長生閣,便是覺得,白鹿青崖更像是伯辰在夢裏,帶給她的世界,所以才有了彩風堂,有了曉星亭,有一路繁花,和白鳥唱鳴。

幻境裏的際遇,她在白鹿青崖,找到了影子。

待清華回來時,她剛踏進院口,歡兒一聲長長的啼哭劃破天空,直穿她的耳膜。

清華忙奔入室內,卻被眼前一幕震驚到了。

歡兒躺在一個男子懷中,正手腳並用,一通亂舞,哇哇亂哭。

這男子著一身鮮黑衣袍,袖口處刺有淡藍紋繡,不顯得單調也不花哨,渾身上下一沉不染,連發冠也是一絲不苟,烏亮的黑發絲絲分明垂落在肩頭,身軀傲然挺拔,神采威朗,隻是一眼便覺貴氣不可方物。

那男子使出渾身解數來安撫,一會兒將她舉起,一會兒又搖一搖,晃一晃,或許是動作太笨拙了,歡兒絲毫不買賬,仍是哭個不停。

隻見他急得滿頭大汗,不停懇求道,“不要哭了,你娘聽見還以為我打了你,定要找我算賬。”

“你定是將她吵醒了,她才這樣哭鬧!”

清華搖頭一笑,朝那背影喊了一聲,便奔了上去。

那男子肩頭一顫,並沒有立即回身。

直到清華走到他的身邊,等到他的餘光真的掃到了一個人影,他方才轉過頭來。

此時,歡兒還在他的懷裏撲騰,他卻忘記了她的存在一般。

他眼睜睜看著歡兒被清華從他手中接走,還聽到清華的聲音在耳邊飄蕩,“我家歡兒睡覺的時候,誰也不許吵擾,對不對?乖,娘親回來了,歡兒睡吧。”

自己恍若一絲遊離的魂魄。

在她的安撫下,歡兒很快進入了夢鄉,抽泣之聲才慢慢停了。

清華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卻挪不動腳步,隻是看著她走過來,又走過去。

“長秋,你愣著做什麼呀?坐罷。”

直到清華拉了他一把,他方如夢初醒,再次緊緊盯著眼前的這張平靜,帶著親切和溫暖笑意的臉。

遠在邯鄲的他,得知清華未死的消息,便連夜出了城,奔波一月有餘,終於到了鹹陽。

長秋忽然大笑一聲,笑得眼睛裏有了淚花,笑聲卻慢慢由狂喜,充滿了淒楚。

“好啊!”他道。

清華見他這副模樣,心有不忍,沉吟道,“沒想到你會來。長秋應該很忙吧?”

長秋的眼瞳還是一樣深邃和神秘,仿佛藏了許多心事和秘密,完全讓人猜不透。

但是清華不需要去猜,因為她不是他的臣民,不是他的對手,隻是他的朋友,她隻需要知道,長秋的秘密不會傷害她分毫就足夠了。

長秋凝眸,帶了幾分霜雪的寒意。

“天下動蕩,豈有安閑的時候。我卻沒有這個福氣,找一處像這樣的地方,不問世事,終老一生。”

清華聽著他言語間似乎有些不滿,便以為他還在怪自己,於是心生愧疚,連道了幾聲抱歉,又道,“你心係天下,責任也就非比尋常。”

不經意間,她的目光觸到了那隻遍布猙獰的暗紅疤痕的手背,這疤痕如鬼如魅,鎖上了她的理智和靈魂,清華心中驟然一片淒冷,一陣痛心猛然襲來,使她不由自主掉下了淚,牙關也忍不住顫抖。

她記得,在她跳下去的那一刻,有雙手差點拉住了她。

“長秋,你的手,”她哽咽難言,“很疼吧?”

長秋,是這個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男子,他的一切似乎都是完美的,如今,他的手,成了他身上唯一的醜陋,卻是她一手造成的。

那場火,燒傷的不僅僅是他的手,還有他對自己不求回報的情。

內心湧起的巨大悲切,將她整個人都拖下了穀底。

她終於,還是欠他許多。

長秋溫柔地搖搖頭,極盡平靜,試圖能稍微撫平她如山洪般傾瀉一發不可收拾的愧疚。

他來這兒,可不是為了惹她哭的。

從她決意拋下所有人,他便徹底了解了清華,因此舍不得責怪她半句。

“我不請自來,到底還是惹你不高興了。”

清華豆大的淚珠落了下來,“我哪是不高興,你這麼說,把我看成什麼勢利小人了?”

長秋見她有了鬥嘴的情緒,便接著又道,“歡兒剛哭完,你也哭,可見我不受待見。”

清華嘟囔道,“我們便是愛哭,和你有什麼關係。”

長秋趁機笑道,“你這毛病,也不是才有的,我自然知道。想你在邯鄲,都不知哭了多少回了,倒像我打你罵你了一般。”

清華不服,道,“我被你困在吾靜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難道不能哭麼?”

長秋道,“我看吾靜湖,也不比白鹿青崖差,你怎麼不願意住了?”

清華道,“此一時彼一時,又有什麼好比的。你喜歡,你便去住好了。”

“沒有你在,冷冷冷清,也住不得人了。”長秋輕鬆一笑,又見她麵色慢慢有所恢複,方才放心來。

這一笑,清華似乎又看見了那個不羈風流的長秋,萬物在他眼裏,輕得好像什麼都沒有一般。卻也,留給天地最孤清冷傲的一個身影,好像除了她,再也無人能近得了這個影子。

還是那個阿元嗬,孤單,執拗,熱情時浪漫,冷峻時幽邪,更是,獨一無二的長秋啊。

清華默默低下了頭,也才明白了長秋此番與她爭論的用意,心下更添一聲歎息。

這次探她,哭也有了,笑也有了,悲也有了,喜也有了,長秋對自己說,有這麼活生生的一個人,重新站在了他的麵前,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失而複得,便是最簡單,也是最深情的祈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