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又懷上了老二。
懷上老二後我非常小心,不再任性地東顛西跑,也不再熬夜。你們的父親要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可是在西藏,無論你多麼注意,也談不上有營養。能吃飽飯已是不易,何來營養?我依然瘦得像個小戰士。一些來找你們父親的人經常把我當成他的通信員,進門就拍我的肩膀問,小鬼,參謀長在不在?等我一開口,他們才麵紅耳赤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不怪他們,我那時的確不像個女人,更不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瘦瘦的身體,短短的頭發,還總是扣著一頂軍帽,懷孕到7個月時,身上都看不出動靜。
1952年夏天,也就是我們進藏後的第二個夏天,新開墾的土地沒有辜負我們的汗水,呈現出一片豐收在望的景象。不料進入8月,拉薩河水暴漲,淹沒官兵們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3000多畝土地,那些土地本來在官兵們汗水的浸泡下,已經孕育出了大片的青稞、小麥和蔬菜,河水卻在一夜之間漫了上來,將它們統統淹沒。
官兵們深夜緊急出動,跑步衝進暴雨裏。將軍們舉著火把在齊腰深的水裏指揮戰鬥,士兵們跳入水中用鍬挖,用手刨,用肩扛,上下一致,齊心協力,一直奮戰到天明,終於將洪水排除了。那一次的戰鬥是最用不著作動員的戰鬥。因為所有的進藏官兵都對饑餓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整整兩年,他們——或者說我們——從來就沒有吃飽過肚子,從來都是餓著肚子在進軍,在打仗,在工作的。
那是一個豐收年。我們收獲了幾十萬斤的青稞、小麥和豌豆,還收獲了上百萬斤的蔬菜。那其中就有飽含著管理員期待的蘿卜和白菜。那蘿卜大得像娃娃一樣。當地的藏民看到後萬分驚訝,他們想不通這支軍隊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支生產隊?種出的糧食比他們的還多還好?他們無法相信這樣一片爛石灘,這樣一片荊棘叢生的地方會變成如此整齊的糧田,長出如此多的糧食。他們甚至認為這不是一支軍隊,而是天兵。因為在西藏以往的曆史上,軍隊從來都是靠百姓養活的。
他們那驚訝的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
隻有拉薩河明白這一切。盡管它差點兒毀掉了我們的良田。
更多的時候,拉薩河是安靜的。圍繞著拉薩城,生怕驚了這座聖城裏的人。有人說拉薩是太陽城的意思,有人說拉薩是聖城的意思。要我說,我當然更喜歡前者。用藏語表達就是“尼瑪拉薩”。不過,太陽和神聖並不相悖,很多時候,它們可以說是同義詞。
就在這個豐收的季節裏,我生下了老二。
有了第一次的教訓,第二次接生時,你們的父親為了保險起見,專門請了一位藏族婦女來為我接生。當然,他自己也鎮靜了許多,他叫通信員燒了一大鍋熱水,還準備了兩個軍用水壺,準備孩子一生下來,就用兩個灌滿熱水的水壺一左一右地暖著孩子。
那個藏族婦女,臉上掛著溫和而又神秘的笑容。她在團裏通司的陪同下來了。一來就將你們的父親請到了門外。我因為產前的陣痛發作,痛得蜷縮在床上。但她不慌不忙,閉著眼,嘴裏念念有詞,進行著她的接生儀式。在他們的宗教信仰裏,人的出生就是轉世,從前世轉入今世,所以必須進行生命的交接。
她緩緩念道:我今要往兜率陀天,清靜慈四彌勒菩薩,因我現處中陰境中,此正其時。呼喚三寶,請求加被。祈禱大悲世尊,挺胸抬頭而行。
她在念經文時,你們的父親急不可耐地在門外徘徊,時不時地推開一條門縫兒往裏看。他看我受難的樣子,真恨不能馬上為我接生。可既然請了人家,就不能不尊重人家的風俗習慣。儀式結束後,女人終於開始為我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