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因為她有經驗,還是因為我生第二個,總之孩子順利地出生了。

老二是個女兒。你們父親高興極了。他給女兒取名叫薩薩。他說第一個孩子連名字都來不及取,這回有了名字,就能留住孩子了。非常奇怪的是,那麼瘦弱的我,常常吃不飽肚子的我,竟然有奶水。薩薩終於吃上了我的奶。

開墾的荒灘獲得了大麵積豐收,使我們的口糧問題得到了緩解。但生活依然很困難。那時拉薩的物價非常高,一個銀元才能買一個雞蛋,那是我們所無法享受的。你們父親為了讓我有更多的奶水喂孩子,就去撈河裏的魚。西藏的魚非常奇特,沒有魚鱗,隻有厚厚的皮。沒想到我吃魚竟中毒了,嘔吐不止。後來還是那位藏族房東告訴我們,那河裏好些魚的魚子都有毒。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吃魚子了。

來年春天,薩薩半歲了,已經能扶著牆走路了,非常可愛,誰來了都喜歡逗她。眼看著天氣一天天暖和了,我以為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卻不知道春天更容易感冒。

有一天我從外麵工作回來,看見薩薩小臉通紅。一摸額頭,滾燙。顯然在發燒。我連忙叫來辛醫生,辛醫生診斷說是感冒。感冒,這是多麼小的一個病,可在當時,我們團裏竟連最簡單的感冒藥也沒有,僅有的一瓶阿司匹林也是過期的。以往我們生了病,全靠自己的抵抗力去和病魔抗爭。

可薩薩太小了啊,她無力抗爭。她被病魔折磨著,越燒越厲害,並且伴有一陣陣的痙攣。現在想來,她已經從感冒轉成了肺炎。可是我除了拿冰塊為她冷敷外,沒有一點兒別的辦法。辛醫生和我一樣,除了給她吃過期的阿司匹林外,也束手無策。他在屋裏來回走著,不斷地說,我算什麼醫生?我算什麼醫生?!

當時你們的父親外出執行任務去了。我知道即使他在,也不會有任何辦法的。我寧可他不在,讓我一個人來承受這個必然來臨的苦難。

那些天,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薩薩,看著她的小臉從粉紅到蒼白,看著她的哭聲漸漸微弱,看著她的身體一點點地衰弱下去。到第四天的早上,薩薩終於沒有了呼吸。她死得非常安靜,在我的懷裏。我當時幾天沒合眼,疲倦已極,就抱著她睡著了。等突然醒來時,發現懷裏冰涼……

她就像是一個遠道來看我的客人,見我在睡,不想打攪我,悄悄地掩上門走掉了。

我無法告訴你們我當時的心情。這麼多年來我不願觸及它,不願打開那扇門。

我現在忽然明白,我不願對你們講你們的身世,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我不想讓這一情景再現,哪怕僅僅是在腦海裏再現。

我抱著薩薩呆坐在那裏,坐了一整天。無論辛醫生怎麼勸我,我都不肯放下她。我不相信薩薩會死,她是那麼活潑的一個小生命。她怎麼能一動不動呢?就是我死了她也不應該死啊。但我沒有哭。我不會哭了。

薩薩死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隨之死去。

你們的父親回來後一言不發,他沒有責備我,也沒有安慰我。他把薩薩接過去,騰出一個裝書用的木箱,鋪上自己的一件軍衣,把薩薩放了進去。然後他拿了把鋤頭,一個人在房子後麵使勁兒地挖,挖了一個整齊的土坑,把木箱埋了進去。

他在墳前種下一棵紅柳。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哭也不笑,少言寡語,默默發呆,麵色像老人一樣凝重。

直到有了你,木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