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終於講到了你,木蘭,原諒我的遲緩。
但是你要知道,前麵的那些敘述決不是多餘的,他們,你的哥哥和姐姐,畢竟來到過這個世界上,畢竟和你一樣,是我親生的孩子,是我的骨血。沒有他們,就沒有你。
生下你已是1954年春。你是1954年4月出生的。這個其實你早已知道。重申一遍,完全是因為順便。
4月雖不是西藏的黃金季節,但地上已有了綠色,空氣中有了些許的溫暖和濕潤。那時我們所在的部隊已調防到了邊境重鎮也是通商口岸的亞東。亞東比之拉薩,海拔要低許多,不到3000米,所以人們習慣把它叫做亞東溝。你在西藏當過兵的,一定知道亞東。那裏有樹木,有綠色的植被,氧氣的含量也比拉薩多許多。因為這一切,你的孕育和出生比起前麵的哥哥姐姐來似乎順利多了。你父親為你取了一個藏族名字:希維,它的漢語意思是和平。
為什麼後來你改叫木蘭而不再叫希維?那是因為你的大哥。
應該說你順利地過了第一關,出生關。
你的出生給我和你父親的臉上都帶來了笑容,那是一種懷著新希望的笑容。還不僅如此,自你出生後,我們這個家一下子就興旺起來。真的,你出生後不到一年,我和你父親忽然間擁有了3個孩子。有了木軍,有了你,還有了木槿。
但你們並不是依次到來的,你們幾乎是一起到來的。
你出生不久之後,王政委病故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王政委的死。
那時我們已進藏兩年了。我已有了大女兒木蘭。王政委很喜歡木蘭,因為虎子的失蹤,蘇隊長的犧牲,讓王政委變得沉默寡言。你們的父親和我,都覺得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才好。但木蘭的出生,讓他臉上有了些笑容。那種笑容有些急迫,有些悵然,怪怪的。
可就在這時候,他病倒了。
王政委得的是一種怪病。在他之前,部隊裏已經出現過3例了。生病的人先是腳腫,然後是腿腫,然後是上身腫,就這樣一點點絕望地腫上來,一直腫到胸口,然後人開始喘不上氣,最終被活活憋死。兩個月之內,已連續死了3個戰士。王政委親眼看見自己的戰士一點點走向死亡,他咬著牙,鐵著臉,有時候忍不住舉起拳頭狠狠地擂自己的頭。
沒想到王政委也得了這種病。
你們的父親為此急得嗓子嘶啞,辛醫生也焦慮不安,兩眼通紅。辛醫生是最忙的,遇到這種事,他的壓力最大。他翻遍了所有的書,都沒有見到這樣的病例。辛醫生那段時間很難過,他不去看所有人的眼睛,好像那些疾病是他帶來的,他絕望得要命,連替那些不幸者去死的念頭都有了。
後來支隊向軍區彙報,軍區專門派來一個老醫生,這個老醫生曾是國民黨的軍醫,比較有經驗,但他看了病情後也感到茫然。軍區隻好把病情電告給內地大醫院,請專家們會診分析。專家們會診分析之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是一種長期缺少維生素而引發的特殊腳氣病。惟一的治療辦法就是大量補給維生素。上級於是迅速從內地調撥維生素藥品到西藏,但再迅速運到拉薩也得十天半月的。所以要求部隊緊急采取措施,讓官兵盡快攝入含有維生素的東西。
可上哪兒去找含有維生素的東西呢?何況還要大量?如果有,又何至於得這樣的病?當時正是冬天,四周光禿禿的。
辛醫生想來想去,向你們的父親建議說,恐怕最方便最好找的,就是發泡青稞的芽了。
你們的父親一聽,立即下令大量浸泡青稞,加濕加溫,使其發芽,然後給官兵們當菜吃。那青稞芽吃起來像草一樣,無法嚼得很爛。但你們的父親下令要每個人都把它們生吞下去。他相信隻要能進入腸胃,總會有效的。一周後,這個方法果然初見成效了,一些剛發現浮腫的官兵開始得到控製,逐漸消腫。
但對王政委來說,已經遲了,浮腫已從他的下半身腫到了腰部。但他的臉卻一天天地消瘦,原來腮幫上鼓著的那兩塊肉也不見了,下巴尖尖的,長滿了黑黑的胡子。他每天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你們父親端著炒好的青稞芽到他的床邊,要他吃,他總是搖頭。他說別浪費了,反正我已經不行了。你們父親吼叫著說,誰說你不行了?!你行!你必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