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陳年那一樁舊事,終是心底虧欠的百士衡立時如同掉了利牙的老虎,深深歎息,語氣妥協,神含歉意與懊惱;“何有,我當初確是辜負了你,獨自一人自己假死逃跑,一味退避責罰辱罵,這都是我的不對,我也知錯。可這麼多年我也日日受著內心的煎熬譴責,而今這麼多年過去了,多少恩恩怨怨也該一筆勾銷,前塵盡了,你就不能給我留條活路?”
“讓我給你留一條活路?嗬,那你當時給我留了麼?”何有怒極反笑,“我當時苦苦哀求你別走,跪在地上痛哭求你救命,你連頭都未回,一去不複返,百士衡,即便人心是鐵鋼硬石做的你也不能這麼對我!”
“那你怎樣才肯原諒我?”
“要我原諒你?簡單!”何有一手指地,冷冷道;“你給我跪下磕頭,磕到我滿意,就像我當初一樣,磕到頭破血流也不敢停,直到昏倒大病一場。你把做的所有錯事一件件都給我說的清清楚楚,不能有半點作假,然後真心實意的一一道歉,再說當年是你對不起我,說那都是你的錯,說你不該那般做!”
聲勢鏗鏘鋒利,聲調尖細近乎刺耳,話中全是森然冷意入骨。
百士衡震驚脫口;“現在?”
“現在。”
百士衡緊緊蹙眉,麵色霎時難看到了極點,要他磕頭可以,要他道歉也可以,隻是此時此刻他要是這般做了,附近隨時有人走動,一旦撞見此刻怪異場麵定會生疑,若傳入王爺耳中他如何說的清楚?後麵勢必會招來無數禍端,那時與何有的關係一旦暴露他百口莫辯,真真才叫無路可退!
看他麵色愈發蒼白,身姿半分未動,何有鼻腔大大呼出冷哼,輕蔑一笑;“你不願意?”話問的是疑問,語氣卻是肯定,顯然他也知道這人不會答應,畢竟他就是故意以此為難他。
也對,誰會答應這無疑是自行找死的事呢。
可機會他確實給了,哪怕是假的。
突然,何有抬腿大跨兩步走至百士衡身前,猛然一把使勁捉住了他的手臂死死按住,手指隔著衣物掐入了肉裏,可百士衡一聲未叫,隻默默忍受,耳邊響起陰柔細細的嗓音,一聲塞一聲的寒涼入骨;“你看,我給了你一次機會的,隻是你拉不下臉,不願意屈尊跪我向我道歉,我還能怎樣呢?”
聽他語罷,百士衡才抬頭默默看他,嘴角微動,似是想說什麼而欲言又止。
何有看著麵對麵的這一張成熟的儒雅麵龐,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眉角含柔,五官如秋月水花的繾綣瀟灑,這曾是他年少時憧憬羨慕的容顏,可如今變得這般滄桑蕭索,萬般憂愁繞眉頭。
極為認真的注視一會兒後,何有伸出另一隻手小心摸著百士衡胡茬稀少的下巴,慢慢向上一點一點摸過他削廋的骨肉,從雙方正式見麵開始便針鋒相對,刀來劍往的聲調火氣忽然全息,他回憶般的輕聲敘述道;“那時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把你當神祗信仰一般的看重信任,全心全意的等你……但是你卻毀了,你把我唯一的光都毀了,毀的一幹二淨你知道麽?”
百士衡任他摸著一動不動,身體雖仍僵硬,寒霜淩厲的眉眼卻逐漸融化,顯然他也是想起了那令人懷念,卻隻剩感歎歎息的當年。
摸了一會兒何有便收回了手,同時放開了那隻已經被他抓出深深一道青紫印子的手臂,後退了半步,對他釋然一笑;“所以你看,你毀了我太多,你欠我的更多,我還讓你在外麵悠閑的遊蕩了十多年,該是滿足了?這會兒要你向我道歉你也不肯,那我要你拿點東西補償我,怎麼說這都不過分吧?”
“你要什麼補償?”
“我要你死。”何有笑了一下,“或者,背叛明王,你選吧。”
何有最近心情不大好。
這是幾日下來,與何有的接觸後應青山敏銳察覺到的。
雖然何有待她一如既往的耐心包容,每次注視她的笑容溫柔又親切,與她說話也同往日一般輕柔款款,貼心順意,但她就是從那笑意沒抵達眼底的眼睛,細微瞧出生冷刮骨的寒意與強製壓抑的陰沉。
何有的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應青山撐著額頭仔細回想,似乎是從出了京城開始何有就生出了細微的變化,他容易出神,容易歎氣,更容易喜怒不定,到了最後便是悉數沉澱,成為長時間的沉默不語。
她那之前沒在意太多,隻覺可能是他頭次出遠門難免不習慣,所以未放心上多想,便每日圍在他身邊打轉,常與他說笑逗趣,心想哄得他開心後多分點注意力其他方麵,過些時日慢慢就會習慣變好。
可惜這沒有按著她的想法走,隨著時日越長,何有越加容易出神發呆,話語也漸漸變得稀少,大多時候都是沉默不語,悶悶不樂的樣子。
哪怕看著她微笑,與她好像無事一般的說著話時,偶爾她都能看出何有的眼神有些恍惚,眼裏根本沒印出她的影子,嘴裏說的隻是敷衍,笑容也透著幾絲不容易察覺的疲倦與不耐。
每次兩人說完話後又無事可做,何有要麼低頭看書,要麼側頭望窗外看風景,但她都知道其實這個人什麼都沒看進去,他眼裏都是空落落的,他以為自己裝的很像,其實她跟他身不離人的相處將近一年,她又怎會看不出他的心不在此?
不過是一個假裝無事,一個假裝不知而已。
每當那時何有出神時,她就在一邊悄悄看他,一麵看一麵心裏猜測他在想什麼,他眼裏看的又是什麼。
後來她看著看著,忽然就恍然大悟了,何有分明就是——在回憶。
回憶什麼呢?是事,是物,還是人?
應青山沒敢去問,於是就裝不知,不懂,畢竟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不可外說的事情或者秘密,那些都是不想讓外人看到的,哪怕這個外人是身邊最親密無間的枕邊人。
她很理解。
隻是她近日敏銳察覺到何有的心情愈發糟糕陰沉,她便知這不對勁了,尤其這不對勁還是從她被何有安排出門查訪荊州城那一日開始。
那一日究竟發生了事情,竟會導致何有的心緒大變,明明憤怒的眼底燒火卻不願對人外語講述呢?
應青山私下找到那日陪伴在何有的十二,問她那日走後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有誰做錯事惹到了何有?
“屬下不知,那會兒青桃說餓了,主子吩咐屬下帶她到火灶吃點東西,回來後主子就不在屋裏了。過了一個多時辰主子才從外麵回來,說是屋子悶出去隨便走走,屬下當時瞧著主子神態不錯,並未像是出了什麼事惹主子生氣呀!”十二疑惑的搖搖頭,隨即又道,“屬下走後跟在主子身邊的人是圖南,他一直跟在主子身邊,公子想知道什麼就去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