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哪一種,都必須先找到施術的地點才行。連道具或法陣藏在哪兒都不知道,要怎麼破壞它?
段非拙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它一定藏在空行艇上。而且它有一個缺點:隻要被控製者離開它太遠,就有一定幾率自行清醒過來。
例子就是在海上“槍殺”上校的那兩名士兵。他們可都是追隨弗裏曼上校已久的親隨,若是假上校李代桃僵,他們豈會發現不了?讓他們閉嘴的最好辦法就是控製住他們的精神。
但他們在小船上突然清醒了過來,意識到麵前的這個上校是個假貨,因此他們才殺了他。他們說“我們不能讓你回到船上”。的確,絕不能讓這個冒名頂替的家夥返回威靈頓號繼續逍遙。
可惜假上校並沒有死。他是個秘術師,擋住區區子彈不成問題。那兩名士兵的結局呢?反正段非拙再也沒見過他們。大概一回到船上就被那些傀儡給抹殺了吧。
段非拙不清楚威靈頓號為什麼不立即飛向維也納,而是要在小島上空盤旋。他推測是為了等利維坦出海,徹底將其消滅。那麼他必須趕在利維坦出海前解決這一切麻煩,否則以空行艦的速度,他們幾個小時後就能抵達維也納,到時候說什麼都遲了。
不知不覺間,他回到了自己艙室所在的那條走廊。以為他最熟悉這條路,雙腳自動帶他回到了這裏。
他本想轉身離開,繼續搜尋假上校布置好的道具或是法陣,可他的雙腳就像不聽使喚一樣,帶著他走向z的艙室。
z讓他去看遺書。
段非拙顫抖著推了一下門。果然是鎖著的。不過他也沒指望艙室門戶洞開。
他取出以太結晶,想試著用結晶內的能量熔毀門鎖,但一想起假上校釋放能量時的威力,他就發怵了。萬一控製不好把整間艙房都炸飛了,他就再也看不到z的遺書了。
那是z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後的文字。
段非拙吸了口氣,將以太結晶中的能量轉移到z的斷臂之中。
轉移能量比釋放能量穩妥得多,也不用擔心炸飛什麼。
他剛一碰觸以太結晶,就驚覺其中蘊含能量之多。
秘術師平時儲存的能量大多來自太陽能,平時外出的時候曬曬太陽,自然而然就將能量儲存起來了,堪稱人形自走太陽能充電器。儲存的速度很慢,但勝在能量來源穩定。
段非拙握著這枚以太結晶,感覺就像握著一顆小小的太陽。裏麵的能源竟像是不會枯竭一樣。
不,還是會枯竭的,隻不過能量過於豐沛,隻儲存一點,就像從大海裏舀出一勺水一樣不值一提。
不愧是能讓蒸汽空行艦飛起來的能源。難怪科學進步委員會如此重視、垂涎它。
將結晶內所有的能量轉移到機械義肢中之後,段非拙總算可以放心地提取能量而不用擔心引發什麼爆炸了。他小心翼翼地熔毀門鎖,推門而入。
z的房間總是收拾得極為幹淨整潔,不知道是他個人性格如此,還是從軍經曆養成的習慣。
段非拙從床下拉出他的行李箱,打開後翻到最底層,找出那隻信封。
光是看到信封上那工整的“遺書”兩個字,他的胸口就疼得無法呼吸。
“嘖,小子,幾天沒見你咋變成這德行了?”石中劍開始叨逼,“那個警夜人死啦,你以後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啦,為什麼你還是……很不開心的樣子?”
“閉嘴。”段非拙惡狠狠說。
他顫抖著拆開信封。
裏麵一共放了三張信紙。第一張上麵的字寫得密密麻麻,說的是z死後財產如何分配。
他作為警夜人,財產隻有政府發的工資,算不上多。但是他是貴族的兒子,祖上有封地和遺產,遺產投資後每年還有年金和利息。他將祖產歸還給了王室,供他自己支配的財富則全部捐贈給倫敦的一家醫學基金會。此外還有他的個人物品,分別遺贈他的同事。比如他給r先生留了一把大馬士革鋼刀。給色諾芬留了一套福爾摩斯全集。
第二張紙上寫的是他對異常案件調查科的種種安排。他推薦艾奇遜小姐繼任首領之位,n先生擔任輔佐。他還給每一位警夜人同事都寫了幾句建言,鼓勵他們繼續盡忠職守。
第三張紙上的文字比前兩張都要短得多。隻寫了四行字。
致某人:
我恨你欺騙了我。
謝謝你的這個騙局。
如果一輩子都不知道真相該有多好。
段非拙覺得自己應該哭一哭,但奇妙的是,他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就好像身體裏所有的水分都在z下墜的那一刻被北極的寒風冰封了似的。
在經曆了那麼多之後,z其實已經不在乎他是個秘術師了。
他隻是恨自己遭到了欺騙。恨自己從沒被當作一個可以交心的對象。
但是,如果不是秘術師和警夜人天然的對立,段非拙又哪裏願意去欺騙z呢?
如果成為一個秘術師不用被追殺,不用被關進蘇格蘭場的地牢,而是向泰勒斯先生那樣可以在島上開開心心的生活,像默倫姐弟那樣可以用自己的一技之長養活自己,他又怎麼會向z隱瞞自己的身份呢?
他珍而重之地將信紙疊好,放回信封裏。然後將那封信揣進懷裏,放在緊貼胸口的位置。
那是z的遺書。他要把它帶回倫敦。
隔壁的房間忽然傳來奇怪的響聲。
段非拙望向牆壁。隔壁是西蒙的艙室,西蒙已經死了,誰鬧出的動靜?
他養的那些動物朋友嗎?
段非拙釋放出五感觸須,傾聽隔壁的響動。
某種動物簌簌地爬上牆,鑽進了天花板一角的通風口。接著又順著通風管道,朝他這邊移動。
段非拙緊張地握住石中劍,緊盯著自己這邊的通風口。
一條黑色的蛇從格柵縫隙中蜿蜒而出,垂掛在半空中,嘶嘶地吐著信子。
好吧,現在段非拙知道藏在西蒙床底下的動物是什麼了。
幻形葉對動物不起效,蛇的黃色眼睛專注地凝視著他。
然後對他擺了擺頭,鑽回通風口。
“它什麼意思?”段非拙忍不住問。
“我想,”石中劍懶洋洋說,“它是希望你跟上它。”
段非拙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不確定那條蛇想幹什麼。也許蛇什麼想法也沒有,隻是好奇地過來湊湊熱鬧。
過了一會兒,蛇又從通風口探出腦袋,對他“嘶嘶”幾聲。像是見他半天沒反應,催促了他幾句。
段非拙不會蛇佬腔,但以他所見,隻能理解為蛇要帶他去某個地方。
他用秘術拆掉通風口的格柵,把石中劍背在背上,再將機械義肢塞進腰帶裏。空行艦上的天花板很矮,他輕輕一躍就攀住了通風口邊緣,爬進了管道之中。
管道很窄,隻能容一個人匍匐前進。前方傳來蛇鱗摩擦金屬的響聲。段非拙手腳並用朝前爬去。
蛇在管道中遊走的速度比他快得多。每當蛇覺得他落後了,就會停下來等待一會兒。
段非拙跟著蛇轉過一個又一個岔路,爬過一個又一個通風口。透過格柵,其下的情形一覽無餘。某一個房間中,船員們正呼呼大睡。另一個房間中,士兵們正在長官的督促下進行每天的鍛煉。還有一個房間,十幾名船員坐在板條箱上嚴肅地爭論著什麼。“艦長”“要個說法”之類的詞飄進他的耳朵。
蛇帶著他來到一條豎直的通風井。井壁上打著鐵梯,蛇順著梯子緩緩遊了下去。段非拙聞到下麵傳來一股淡淡的臭味,他不可能聞錯,那是屍臭。
他也順著梯子爬了下去。蛇領著他一直爬到底層,又鑽進一條橫向的管道。這條管道極窄,他簡直寸步難行,與其說是在爬行,不如說是在蠕動。石中劍總是撞到管道,嗷嗷叫喚個不停。
費了好一番功夫,管道終於到了盡頭。前方不再是岔路口或死胡同,而是一扇格柵。段非拙爬到格柵前,用衝擊波炸飛了它。
他就像擠牙膏一樣把自己從管道中擠了出來。
四周漆黑一片,連一點兒光亮都沒有。段非拙不得不用秘術創造了一個暫時的人造光源。這非常耗費能量,但他現在能量多得是。
他身處於空行艦的最底層,這兒像是專門放各種各樣機械設備的設備房。機械運轉的隆隆聲碾過段非拙的耳膜。
蛇簌簌遊走,段非拙跟上它。他們轉到一台機器的背後,眼前赫然出現了三具臥倒在地的屍體。
最靠近段非拙的兩個人他認識,是陪同上校劃船去島上的親隨士兵。兩個人都已經死去多時了,其中一個人的眉心多了枚彈孔,另外一個人的後腦勺被轟掉了半個。
段非拙猜得不錯,這兩個僥幸蘇醒的士兵回到空行艦後,並沒有得到英雄的禮遇,而是第一時間被處決了。
第三具屍體背對著他,雙手被牢牢綁縛在背後。
他走向屍體,輕觸對方的肩膀,接著猛地縮回手。
這不是屍體,而是個活人。身體還是溫熱的,還在呼吸。
段非拙輕輕將這個人轉過來,擺成平躺的姿勢。
然後他目睹了一幕隻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這個人沒有臉。
除了嘴以外的五官不翼而飛,麵部本該有凹凸起伏的地方全部隻蒙著一層皮,就像一個還來不及雕刻出五官的人偶。
而他的那張嘴,也不是人類的嘴,更像是一種用來呼吸和進食的洞。
這個人穿著軍服,肩章顯示,他是一名上校。
整艘威靈頓號上隻有一位上校。
他墜入了海中。
從那麼高的地方落水,簡直就像整個人拍在了冰麵上一樣。
若不是他對疼痛的感知很低,他的身體恐怕每一寸都在叫囂著痛苦。
沉入水中之後,感覺就好多了。他對冷熱的知覺也很不敏感,因此並不覺得這海水有多麼刺骨。相反,海水溫柔地包裹了他,淹沒了他的身體,就像母親從不拒絕自己的孩子,總會把他們擁入懷中。
水下漆黑一片,他什麼也看不到。
他的胸腔裏有什麼東西正在鼓動,一起一伏,就像心髒在跳動。
真奇怪,他明明已經沒有心髒了。
在他下方很深很深的地方,另一種東西也隨著他的“心跳”脈動了起來。
撲通。撲通。撲通。
頻率合二為一,就像它們本為一體。
他朝下方那無盡的深淵望去。
深淵中,一隻血色的眼睛徐徐睜開,迎上了他的目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無需任何語言或動作,僅僅是目光相接,他就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原來你體內也有以太結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