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爭辯,就等於是和艦長爭辯。
副官嚴厲的目光掃過食堂中的其他人。許多人不敢承受他的視線,畏怯地低下了頭。但也有很多人勇敢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裏維準尉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沒人願意在此刻幫助炮手,那今後就再也不會有人膽敢質問副官了,他們的疑問、恐懼和不安就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裏維準尉想起了他在倫敦的父母和姐妹。他還想回去見他們。他要用津貼補貼家用。
他不該違背上級的命令,哪怕那個命令違反常識或道義。他隻是個士兵,他隻需要做一件事:服從。
但他還是站了起來。
理智在他的大腦中叫囂:他應該乖乖坐著,保持中立,讓那些人自行解決問題。卷入這種紛爭很可能會害得他上軍事法庭,丟掉津貼,甚至坐牢。
但他的大腦中同時還有另一個聲音在低語:你可以為了你所認為的正確的事不顧一切。
裏維中尉認為請艦長出麵說明情況、安撫情緒是正確的要求。無可置疑、無可指摘的正確。
這種事,隻要有人領頭,其他人的膽子就大了。
很快,第二個人站了起來。接著是第三個人,第四個人……
食堂裏近乎一半的人都站了起來,圍攏在炮手身後。
副官眯起眼睛,像是在思考。
片刻後,他說:“好吧,那我去向艦長報告。你們在這兒等著。”
說完,他帶著他那隊士兵離開了食堂。
其他的高級船員見狀,也紛紛離去。連帶服從他們的士兵一並離開。
食堂瞬間空了一半。
裏維準尉鬆了口氣。既然副官願意去請艦長出山,就說明艦長平安無事吧?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他們沒什麼可害怕的。
然而過了很久,他們都沒等來艦長。離開的那些人也一個都沒回來。
眾人麵麵相覷,疑竇叢生。
有人等得不耐煩了,幹脆衝出食堂,打算親自去艦長室求見弗裏曼上校。
裏維準尉想攔住他們。這時候冒犯艦長可不是個好主意。他跑到門口,那些人剛好進入食堂外的走廊中,轉過一個轉角。
轉角後傳來幾聲槍響。
裏維準尉站住了。寒意從他腳底升起。
他聽見副官的聲音從走廊盡頭響起:
“食堂內有人煽動叛變,守住這裏,膽敢逃離食堂的人格殺勿論!”
段非拙又爬進了通風管道裏。
動物們很喜歡利用通風管道四處移動。對於體型嬌小的它們而言,遍布全艦、四通八達的通風管道就像高速公路一樣方便,還不必擔心撞見粗魯的兩腳獸。
但是對於兩腳獸來說,鑽管道無異於一種折磨。段非拙的手肘和膝蓋部位的衣服都已經磨破了,皮膚都快磨出繭了。石中劍不停地撞到管道頂部,一直哼哼唧唧,更是增添了他的痛苦。
好在這次爬行的距離不長,他們很快就到達了目的地。
動物們從一處通風口鑽了出去。段非拙在格柵處趴了好一會兒,確定下麵的房間空無一人後,才敢搬開格柵跳下去。
他落進了了一間空曠的艙室。
在威靈頓號上待了好幾天,段非拙也算是參觀過整艘空行艦,卻從未進過這裏。他依靠超常的聽力,在腦海中勾畫過空行艦的地圖,但那地圖上也不包括這個地方。
他回憶了一下腦海中的地圖,這間艙室的位置是一片空白。說明這兒的牆壁和天花板都做了隔音處理。
艙室中央擺著一台圓柱形的機器,直徑大約一米,上方連接著諸多管道,某種液體正源源不斷地注入機器,再從另外一條管道排出。
動物們圍在那機器旁,朝段非拙以目示意。狐狸甚至用前爪不斷扒拉機器的外殼。
它們的意思是,這機器裏就藏著假上校控製精神的秘術道具或法陣?
段非拙困惑地走上前去,輕觸機器的外殼。他想往金屬中伸出感官觸須,探查機器的內容物,然而他竟然無法往這金屬中灌注力量。就好像機器中有什麼東西在排斥他似的。
他繞著圓柱轉了一圈,發現了一塊小小的麵板。他判斷這是用來操控機器的,幹脆壯著膽子按下了麵板上的“open”鍵。
伴隨著機械運轉的嗤嗤聲,金屬外殼如同鮮花綻放一般打開了。
炫目華美的光芒霎時間充滿整座艙室。
內部是一座圓柱形的容器,裏麵盛滿了某種段非拙所不了解的溶液。容器中央懸浮著一塊拳頭大小的以太結晶。
動物們紛紛豎起毛發,對著以太結晶發出威脅的低吼。
段非拙望著那塊絢麗的結晶,一時間目眩神迷。
原來這裏就是為引擎提供動力的“燃料艙”。
他從前一直以為,以太結晶既然是一種“燃料”,那麼它的燃料艙就是一個大煤爐,隻不過填進去的是光芒四射的結晶。
他可真是大錯特錯了。“燃料”恐怕隻是人們習慣性的叫法。以太結晶真正使用時並不是“燃燒”,而是利用這種特殊溶液將其分解,在這一過程中釋放出大量熱量,加熱鍋爐中的水,產生蒸汽。
但是動物們為何帶他來到燃料艙?以太結晶和假上校的秘術有什麼關係嗎?
段非拙的目光徐徐下移,接著瞪圓了眼睛。
圓柱形容器的底部繪製著一個法陣。
他回憶著所學過的秘法幾何學知識,在頭腦中拆解這個法陣。圓形——能量的循環;三角形——穩定,獨一無二;眼睛——窺探,精神,夢境……
不錯,這就是控製精神的法陣。
假上校竟然將它繪製在這種地方,真是……不知道是該說他獨具匠心,還是該說他用心險惡。
第一,這個法陣的運轉需要源源不斷的能量供應,以太結晶就可以為其提供來源,假上校等於是在薅威靈頓號的羊毛。第二,若要破壞這個法陣,就必須排空圓柱形容器中的液體,可那樣一來,引擎就會失去動力,整艘空行艦都將墜落。
隻要空行艦仍在飛行,就無法抹除這個法陣。貿然排空液體,等於是拉著全船人陪葬。但是若要讓空行艦降落,就必須向艦橋下達命令,可艦橋上的船員們都受到了精神操控,不可能服從這種命令。
何等高明的手法,何等歹毒的用意。
該怎麼辦才好?段非拙望著光華絢爛的以太結晶,手心沁出了汗珠。
爭執演變成了衝突。衝突演變成了戰鬥。戰鬥演變成了全麵嘩變。
從食堂到艦橋,到處都是槍聲。
裏維準尉握著槍,縮在牆角後。身邊有幾個同是維修組的戰友,每個人身上都掛了彩。
副官以鎮壓□□為由,向食堂中的眾人發起進攻。裏維準尉等人急忙從後門逃走,但那裏也設下了埋伏。副官已經算準了他們的路線,等著把他們一網打盡。
從一開始他就不想談判。
裏維準尉等人從食堂一路殺出重圍,且戰且退,且退且戰,一直撤向底層。船上爆出這麼大的騷亂,還不見艦長出來平息混亂,看來艦長已經……
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他也不敢思考副官他們為何要隱瞞艦長的死訊。他們是打算奪權嗎?但是奪取了威靈頓號,他們又能去哪兒?
“準尉,”一名維修組的士兵說,他半邊臉都被鮮血染成了紅色,一邊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對麵領頭的是德拉斯,我認識他,是個講理的人。我不信他也加入了副官那一邊。他隻是在服從命令。你說我們能不能說服他們?”
裏維準尉搖搖頭,表示自己拿不準。他也知道德拉斯這個人,是個重情重義的好漢子,對上司尊敬有加,也極受下屬的愛戴。弗裏曼上校很是器重他。如果他知道上校已經被那幫高級船員害死,不可能無動於衷。但他偏偏又是個守規矩的人……
裏維準尉想起了故鄉的家人。他不想死在這裏。可是照這樣下去,他必死無疑。他隻能試一試。
“德拉斯!”他喊道,“你還沒發現嗎?艦長已經被害了!現在掌權的是那幫高級船員!他們串通一氣要奪取威靈頓號!你難道要助紂為虐?”
“閉嘴,裏維!”德拉斯粗聲粗氣地吼道,“我勸你投降,沒準還有機會上軍事法庭,判個終身□□!”
“軍事法庭?我們上不了軍事法庭了!船都被奪了,我們上哪國的法庭?你不是傻子,你已經覺察到不對勁了!如果艦長還活著,為什麼不出麵?艦長是那種縮頭烏龜嗎?唯一的解釋就是……”
裏維準尉探出頭,想進一步同對麵的士兵交流,然而一枚子彈打在距離他腦袋隻有一寸的地方。他急忙縮回去。
“媽的,德拉斯!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思想嗎!”
“我接到的命令是鎮壓叛亂!”
裏維準尉不斷聽見遠處傳來槍聲。他們根本沒有叛變,隻是提出合理的要求,卻被安上這種罪名……
“準尉,要不然我們投降吧?”一個年輕的工程兵說,“沒準對麵能網開一麵……”
其他人對他怒目而視:“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投降就是一個死字!”
“可是對麵人數比我們多,我們不可能打贏啊!除非艦長親自出麵,否則對麵不可能收手的!”
“艦長已經死了!”
沒用了。裏維準尉絕望地想。現在連我們自己也開始內訌了。再過不就,我們就會整個兒分崩離析……
“誰說我死了?”
他們身後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
裏維準尉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舉起槍。
“怎麼,裏維準尉,你要對我開槍?”
一名男子扶著牆壁,蹣跚地走出陰影。他形容憔悴,麵色黯淡,衣衫狼狽,像是好幾天沒吃過飯的樣子,但他那雙眼睛依舊炯炯有神。那是裏維準尉所熟識的眼睛。
“艦、艦長……?”裏維準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弗裏曼上校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這個人是誰?幽靈?僵屍?
“放下槍,裏維準尉。”弗裏曼上校淡淡地說。
他認識我。裏維準尉心想。我隻是維修組的一個小小的準尉,艦長隻在參觀維修組設備的時候過問了一下我的名字。
沒人指望一艘空行艦的最高指揮官能記住一個工程兵姓甚名誰,但是弗裏曼上校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