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老太太追在他後麵喊:“你說些什麼啊?你說得那麼急,我聽不清楚啊!慢慢來,慢慢來,年紀輕輕的,怎麼火氣那麼大?誰欺侮你哩?氣得臉紅脖子粗的!你說,曉霜怎麼哩?”他站定了,望著那老太太,她滿臉慈和,皺紋在額上和麵頰上累累堆積,使他想起大樹的“年輪”,每一條痕跡都是歲月,每一個皺紋都是滄桑。他怎能對個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生氣呢?隻因為她聽不清楚他的話?他笑了,對老太太溫和的搖搖頭。低下頭去,他撕下了一頁筆記紙,匆匆的寫了幾個字:
“曉霜:
渴盼一見!
江浩”
把紙條塞在老太太手裏,他在她耳邊大聲說:
“交給曉霜!”這次,老太太弄懂了,她笑逐顏開的點著頭,細心的把紙條折疊起來,收進圍裙的口袋中。對江浩說:
“你放心,她回來我就給她!”
“謝謝你!”江浩嚷著,抱著書本往學校衝去。今天準又要遲到,如果“當”掉了英國文學史,休想見“台北老哥”了!他撒開步子跑著,隱約中,卻聽到那老太太在他身後說了句:
“這麼聰明的孩子,何必和曉霜混在一起。曉霜那丫頭,誰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唉!”
他一怔,停下腳步,想回頭去追問這句話的意義。但是,再一想,和這老太太要“談清楚”一篇話,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間跟精力,眼看上課時間已到,這問題,還是慢慢再想吧!他繼續放開腳步,對學校衝去。
一整天,他在學校裏都魂不守舍。不知怎的,老奶奶那兩句話,總是縈繞在他腦海裏,他摔不掉,也避不開。教授的講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一直在想著曉霜,這個活潑伶俐、無拘無束的女孩!難道,她已經闖進了他的生命?難道,他已經無法擺脫開她了?不!他還不想認真,他還不想捕捉。但,天哪!他卻希望她是認真的,希望她已經被他捕捉!像嗎?不。他在一種近乎淒苦的情懷裏,體會出自己根本沒有那個力量,去捕捉一隻善飛的雲雀。
黃昏時,他回到自己的“蝸居”。才走進那條巷子,他就驚喜交集的發現,曉霜正呆呆的坐在他門口的台階上。她用手托著下巴,穿著件粉紅襯衫,和粉紅的牛仔褲,一身粉紅使她看來清新可喜,幹淨而明麗,但她就這樣席地坐著,完全不管地上的灰塵和雜草。她用雙手支在膝上,托著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睜著那對又圓又大的眼睛,望著他走過來,她那一頭蓬鬆零亂的短發,在陽光的照射下發亮。
“嗨!”他跑了過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好半天了!”她搖著膝蓋,滿不在乎的說。
“為什麼不先打個電話來?要坐在這兒等?”
“我高興等。”她揚揚下巴。
他的心因這句話而被喜悅漲滿了,他覺得整個人都興奮而歡愉,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來開門,他說:
“我幫你配一副鑰匙,以後你來的時候,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進來!”“我不要!”她簡單明了的說。
“為什麼?”“萬一你正和一個女孩子在這兒親熱,給我撞進來,大家都不好看。”“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他伸腳踹開了房門。
“我就碰到過這種事!”她聳聳肩,毫不在意的說。走進屋來,熟悉的往地板上一坐,嘬著嘴唇,她發出一聲口哨,小雪球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一溜煙的從大門口滾了進來,直竄到她懷裏去。她把小雪球舉起來,親它的鼻子,親它的耳朵,親它毛茸茸的背脊。
他的心沉了沉。砰然一聲關上門,他把書本摔在床上,從床底下拖出可樂箱子,開了一瓶可樂。
“你碰到過那種事?”他問:“是你被人撞見?還是你撞見別人?”“兩樣都有。”他轉過頭來,銳利的盯著她。
“撒謊!”他說。她注視他,微笑著搖搖頭。
“你很會自欺欺人。”她說:“難道你到今天還不明白,我是個品行相當惡劣的小太妹嗎?”
他走近她,在她對麵坐了下來。他仔細的審視她的臉,她立即低下頭去,把麵頰藏在小雪球的毛堆裏。他伸出手去,強迫的托起她的下巴,注視著她的眼睛。
“喂!”他說:“你今天怎麼了?像是變了一個人!你瘦了,這些天你在幹什麼?”“跳舞!”“跳舞?”“在阿龍家,阿龍的父母都出國度假了,他家裏就是他稱王。我們連跳了它三天三夜的舞。嗬,你決不會相信我們瘋成什麼樣子,我們不分晝夜的跳,累極了的人就躺在地毯上睡著了。醒了,就再跳!我們瘋得警察都來抓我們了!噢,”她伸了個懶腰:“可把我累壞了。”
他望著她,她確有一股“累壞了”的樣子。他心中隱隱的作痛,在他那年輕的、火熱的內心裏,有塊浮冰忽然不知從何處飄來,緊壓在他的心髒上。
“你跳了三天三夜的舞?”他悶聲問。
“唔”。“三天以前呢?”她盯著他。“你是警察嗎?你在拘捕不良少年嗎?你在作筆錄嗎?我有什麼理由要告訴你我的行蹤?你又有什麼權利盤問我?再說,我也不記得了?”他心髒上的浮冰在擴大。
“很好,”他用鼻音說:“我沒有權利問你,你也沒有理由告訴我!算我多管閑事!”
她把小雪球放到地板上。歪過頭去,她小心的打量他,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擔憂,又懊喪,又天真,又古怪的神情,一疊連聲的說:“糟糕!糟了!真的糟了!奶奶說對了!完蛋了!真的糟糕了,又闖禍了!又該搬家了!完蛋了!糟透了!”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叫著,直問到她臉上去。“什麼糟糕完蛋一大堆?奶奶跟你說了什麼?你神經兮兮的嘰咕些什麼?”
她跪在地板上,和他坐著一樣高,她用手扶著他的肩膀和他麵對著麵,眼睛對著眼睛,她古裏古怪的望著他。她臉上有著真正的傷心和憂愁。
“你認真了!”她悲哀的說:“奶奶對了!今天我一回家,奶奶就把我大罵了一頓,她說你認真了!”她皺起了眉頭,又惶恐又懊喪的大喊:“你這個傻瓜!你怎麼可以對我認真?怎麼可以愛上我?我們說好隻是玩玩的,不是嗎?我們說好誰也不對誰認真,不是嗎?你怎麼可以破壞約定?你怎麼可以不守信用……你……”“住口!”他大叫,臉漲紅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摔開她,把她直摔到牆角去。他亂七八糟的喊著:“誰說我認真了?誰說我愛上了你?你少做夢!你奶奶眼花耳聾,她懂個鬼!你放心,沒有你,我死不了!你盡管跟別人去跳舞,去風流,去瀟灑!我江浩生來就沒有被女孩子捉住過!你……你……你也休想捉住我……”他忽然住了口,瞪著她。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臉色由紅而轉白了,他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他的鼻翼不平穩的翕動著。他凝視著她,深深的凝視著她。她那半帶驚悸半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放大……似乎整間屋子裏就充滿了這對眸子。他立即閉上了眼睛,用牙齒緊咬住嘴唇,用手蒙住了臉,他的手指插進了濃發之中。好半天,他這樣坐著,一動也不動。直到小雪球好奇的走過來,用爪子撥了撥他的腳,又爬到他膝上去,用它那涼涼的小鼻頭去嗅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