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許諾說,“如果不是大夫給看,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這麼多毛病,不過,原先不知道,我覺得自己活得還可以,讓他們一說,簡直就可以現在去死了。”
裴英智坐在許諾身邊,看著許諾說話,自己卻什麼都沒說,就這麼認真地注視他,等許諾察覺到不對的時候,裴英智這才笑道:“你能跟我說這些瑣事,跟我發牢騷,真好。”
“你就這麼容易滿足?”
裴英智想了一陣,說:“我跟你講過我的家庭麼?”
許諾搖頭,說:“我也並不太感興趣。”
“我高中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裴英智自言自語地說,“在此之前,他們大概有十年沒有在一起生活過,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少有任何交流,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為什麼結婚。他們好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什麼都可以談,房子、車子、金融股票、工作……甚至彼此的玩伴。他們之間更像是同事或者普通朋友。你知道麼,在我的記憶中,我的父母甚至沒有因為某事爭執過,他們倆永遠和平,有著世界上最親密的關係,卻又時刻保持禮貌的距離。有一天,他們覺得這樣無聊,就分開了。”他頓了頓,接著說,“不光他們,甚至我們三個人彼此都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關係,我的家庭結構很詭異,我也一直都認為,這是可有可無的,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你跟我說‘你回來啦’。”
他拉著許諾的手,然後轉了個身向後躺,躺在了許諾的大腿上。許諾低著頭看他,裴英智說:“我可能過得太刻板了,我自己是這樣的人,也開始約束你成為這樣的人。你為什麼可以和我不一樣?有段時間你不在家,我試圖躺在沙發上看你解說的比賽,如果那個時候我能明白,或者再早一點,結局是不是都會不同?我太想讓你看到我了,可也許該被仰望的人是你,就像現在這樣。”
許諾沉默地看著裴英智,聽他把話講完。他不知道裴英智今天回來,也不知道裴英智會突然講這些話,隻能默默地說:“你為什麼要講這些?”
“為什麼?”裴英智笑了笑,“因為我發覺我也是個普通人,有些事情我就是想講給你聽,一些我從來沒對別人講過的事情。”
“你總是講多餘的話。”許諾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掏出了手機,他按了幾下,一個視頻就開始播放,裏麵的人一直在說“對不起,我有罪”。許諾把手機屏幕轉向了裴英智,說道:“我已經答應了你的約定,為什麼你還要綁架我?你在新聞裏的樣子多深情多好看呀,可你以為我是十八歲的小女孩兒麼?”
“因為你恨我恨得並不純粹。”裴英智說,“你說你愛我的時候,真的沒有一丁點猶豫麼?”
許諾仰起頭,身體靠向沙發靠背,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睜開時說:“本來我覺得自己已經調整得很好了,你偏偏又要說這些,我騙過你,你為什麼還要騙自己?”
裴英智從許諾身上起來,與他麵對麵,眼神是看著許諾的,但是好像又穿透了許諾不知道看向何方,緩緩開口說:“看來我又把事情搞糟了。”他本來衣服就沒有換,又去拿了大衣披在許諾身上,突然拉著許諾往外麵走,許諾叫道:“你做什麼?!”裴英智說:“你放心,我不會怎麼樣你,我帶你去個地方。”
車子從園區駛出,拐上了高速公路,一直往北開。他們本就在北京的北部,這樣一直下去,不知道要去哪兒。
“你還記得白夜麼?”裴英智說,“我帶你去見見它,它養在野外,長大了,是一匹成年的狼了,又漂亮又威風,隻是這兩年被慣壞了脾氣。它喜歡寒冷,我想要不要帶它去東北,可我又總是想著,你應該會很喜歡它,北京你都不願意來,東北那麼遙遠那麼冷,你也許就更不願意去了。”
“你說你把動物都放了,可為什麼還留著它?”許諾說,“你隻是給了它一片足夠寬廣的原野,但是不會放了它,是麼?”
“不,我會放了它。”裴英智解釋,“但是在此之前,我要教會它所有在野外生存的技能。它自小就被人養著,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叢林法則,我給它一片地方,讓它學會自己捕獵,自己生存,等到它能夠成為冰原上的狼王,我就放了它……”
許諾歪著頭看著裴英智,良久,才說道:“它不會感激你的,它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它會反過來咬死你的。”
“我知道。”裴英智說,“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也不能幹涉,對不對?”
他大約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進入了北部的山區。冬天到了,山裏光禿禿的,幾經轉折之後,他們來到了放養白夜的地方,四下無人,隻有偶爾的狼嚎。
許諾穿著裴英智的大衣,可仍舊有點冷,下車的時候搓了搓手,裴英智帶著他去了旁邊的一排房子中,這裏有值班的工作人員,見八百年不出現一次的老板來了,連忙招呼。
白夜身上有定位器,隻要在這片區域內就都能找到它的位置,它現在進入到了監控範圍,在屏幕上依稀能看到它的身影,是與環境完全不同的白色。
“下雪的時候就看不到它了。”裴英智說,“林子裏有別的狼跟它一起放養,它的毛色太鮮亮了,最開始總是被欺負。它小時候很乖,但骨子裏終究是爭強好勝,跟那些狼打過架,最嚴重的一次差點被咬死,可它熬過去了,現在仿佛是這片地方的山大王。”
許諾不自覺地用手觸碰了一下屏幕。他上次見到白夜的時候,白夜還能被抱在懷中,乖得像個小狼狗一樣,很聽裴英智的話,這會兒已經大得快要認不出了。這是當初謝琪用來換他的禮物,許諾總覺得自己和它是同病相憐的,他們都不自由,也都不開心。
他不知道裴英智什麼時候才會真正地放了白夜,亦不知道裴英智要和自己糾纏到什麼時候。
“它一切都很好,已經十分適應野外的生存,隻是它從不和別的母狼交配,好像沒有發情期。”裴英智說,“這裏沒有白狼了,別的狼它都看不上,它孤零零的,我擔心它在野外會寂寞。”
“那你不會再找一隻來?”許諾脫口說道。
裴英智神色忽明忽暗,意有所指地說道:“它不願意的。”
他們兩個人彼此沉默不語地站著,許諾背對著裴英智,目光放在屏幕上的光點,他揉了揉眉心,然後轉頭對裴英智說:“它真的應該早點咬死你的,這樣也省了我的事兒。”
“可它沒有。”
許諾呼了一口氣,說:“狼也看完了,我可以回去了麼?你今天晚上已經耽誤我太多時間了,大夫讓我每天早上八點之前必須起床,我很困了。”
“好,我們回家。”
一路上,他們誰都沒說話,裴英智興衝衝地帶許諾來看白夜,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理喻甚至是無理取鬧。裴英智在愛情的迷局中跌跌撞撞,但他今晚忽覺許諾掙紮得很明顯。許諾臉上有一絲絲糾結的神情,他總愛在自己要說重要的話的時候打斷然後重申立場,他是裴英智揣在心裏的一塊沉甸甸的冰冷的石頭。他本來是有溫度的,熾熱得燙手,但是被裴英智一點一點地磨滅了,最終又由裴英智揣了回去,溫度不及當初的萬分之一,他們彼此不知道誰是誰的負擔,一會兒清楚,一會兒又迷亂。
也許說不清要比說清楚好,至少他們都能給自己保留一點餘地,一個愛得緊追不舍,一個恨得刻骨銘心,少了哪一個,都是不完整的。
這個夜晚比以往更加安靜,他們從遠郊逐漸回到紅塵,冬日的夜晚冷且模糊,月亮遮遮掩掩,月光也朦朧。它在那裏掛了不知道幾億年,也不知道看過了多少故事,陰晴圓缺是它的,凡人隻有悲歡離合。
無論哪一種情感,都不會單獨存在,百般糾結混合在一起,才是完完整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