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荔嬋替她辦手續申請與生母見麵,丘靈獨自乘車到故居去。
哪裏還有該幢大廈的影子,早就拆掉重建,建築地盤黃沙處處,鋼筋水泥四凸,丘靈隻能站在對麵馬路上發呆。
一筆抹去,半點影子都沒有了,人生也能這樣就好了。
稍後搬進去的住客,再也不知道凶案現場在什麼地方,或是曾經發生過甚麼事。
這一點給丘靈很大的啟示,她側頭想了一想,離開了那個地方。
授著,受院長所托,她到科技大學找一位伍教授。
沒想到,他帶著學生在等她,本來三十分鍾的會晤變成兩小時的小型講座,學生們熱烈發問,不願放丘靈離開。
伍教授說:“丘小姐,請到我們處來做一年客座。”
丘靈但笑不語。
她現在有學曆有身份,同從前那個無知無能的小女孩不一樣了。
“丘小姐,怎樣可以像你那般在四年內讀完十二年課程?”
丘靈不知如何回答。
“是遺傳還是努力?”
“你家兄弟姐妹可也是一樣優秀?”
那天,回到旅社,王荔嬋留有消息:明早九時正見麵,七點半我來接你。
丘靈看了一回電視新聞,睡著了。
天未亮自動醒來梳洗,換上白衣藍褲。
王荔嬋準時在大堂等她。、
她笑說:“每次早起都不習慣。”
“多謝你促成這次見麵。”
“這樣,你的個案可以合攏取消,否則,我心中總有一件事。”
丘雯嵐並不在監獄裏,她在病房。
丘靈第一眼看見她,就知道提出見麵要求的不是她。
丘雯嵐已經神智模糊,看見丘靈,卻笑容滿麵,躊躇片刻,問她:“你來了,你媽好嗎?”
丘靈低聲回答:“她很好,謝謝你。”
丘女土的頭發已經因化療掉得光光,戴著一頂不合尺寸的帽子,著上去有點滑稽。
她瘦得皮包骨,麵孔透著黑氣,的確已在彌留狀態。
她仔細地打量丘靈,忽然像是認清她了,她提高聲音叫出來,“雯嵐,你是丘雯嵐。”
丘靈輕聲反問:“那,你又是誰呢?”
她又發起怔來,過半晌說:“我是丘靈。”
她隻記得兩個名字,可是偏偏把身份對調,說不出的詭異。
丘靈失望,她滿以為這次會晤會充滿激情、眼淚、憤怒,最終原宥,可是事實剛相反,生母已不認得她,也不認得自己。
看護過來替病人注射,並說:“她很辛苦,你再說幾句話就讓她休息吧。”
是該休息了。
她頭聲問女兒:“雯嵐,你好嗎?”
丘靈答:“我很好,我已經在工作,我有自主權。”
“雯嵐,去找他。”
“去找誰?”
“找馮學穀。”
丘靈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是誰?”
“咦,他是你最愛的人,你怎麼忘記他?你本來應當同他結婚的那個人。”
丘靈怔住,“他在哪裏?”
“他一直在大學裏教書。”
丘靈追問:“哪家大學?”
“雯嵐,你怎麼反而來問我?”
她開始喘氣。
看護前來阻止,“你們該走了。”
丘雯嵐不肯定,“是牛津,抑或劍橋,嗬,他是個天才,十多歲便取得博士學位……
醫生跟著進來,示意訪客離去。
丘靈呆呆地走出病房。
王荔嬋陪在丘靈身邊,輕輕說:“原來,你本姓馮。”
丘靈又低下了頭。
“你生父是一個優秀的人才。”
丘靈回答:“他仍然是一個遺棄我們母女的人。”
“丘靈,你比我想像中鎮定。”“她神誌不清,已沒有痛苦,不再受折磨,心內沒有牽掛,終於獲得釋放。”“是,她翻覆隻提著三個名字。”倘若一個名字也不記得才是真正的好事。那天深夜,王荔嬋打電話到旅舍。“丘靈,她辭世了。”丘靈放下電話,呆半晌,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她要乘飛機返淩家。正如王荔嬋所說,丘靈非常安定鎮靜。十二歲時試圖拉住的衣角已與剛才見過最後一麵的病人無關,丘靈已經自己站了起來。接著,她得去尋找一個叫馮學穀的陌生人,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她的生父。淩太太在大門口等她。
“累了?”丘靈疲倦地握住她的手,尚可。”
“這次回去,有無收獲?”
丘靈坐下來,喝一口荼,脫下鞋子,“那個城市真催人老,陽光在煙霞後邊尚且照得人透不過氣來,人人匆匆忙忙為生活掙紮,無暇抬頭看藍天白雲,並且認為天經地義。”
淩太太微笑,“我們不適合那個城市。”
“我們比較笨,說話也鈍,配不上他們,遲早會傷心。”
“說得很好。”
然後,丘靈垂下了頭,“我見到她最後一麵。”
淩太太不出聲。
“她已不認得我。”
“不出奇,這幾年來你已由小孩變為少女。”
“她竟以為我是她,在該刹那,我也覺得母女血脈命運再也分不開。”
淩太太輕輕說:“你較為堅強。”
丘靈用手掩著麵孔,“我竟不覺太大的悲哀。”
“丘靈,休息一下。”
丘靈洗一個熱水浴,倒在床上,累極入睡。
淩思聰回來,看到行李,問妻子:“丘靈到家了?”
淩太太點頭,“看得出她勇敢地又承受了一次打擊,可是這次心力交瘁。”
“有沒有同她說正式領養的事?”
“我想過了,正式與否,並不重要,我們對她態度一貫即可。”
淩思聰想一想,“過些時候再說吧。”
第二天-早,丘靈回到大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資料員說:我要在全世界大學裏找馮學穀這個人。”
誰知資料員即時問:“可是解答了孚美最後公式的馮教授?”
丘靈一愣,“你說甚麼?”
鼎鼎大名聖三一學院華裔數學教授馮學穀,花了生命中整整七年時間,並沒有運用電腦,計算證明了X2+Y2=Z2,可是,X1+Y1≠Z1你指的可是他?”
丘靈悲從中來,沒想到馮學穀在學術界竟是那樣有名的一個人物,一直擺在眼前。“他多大年紀?”
資料員花一分鍾時間便找出答案,“四十七歲,已婚,妻子是安妮莊士頓女勳爵,論輩份,屬當今女皇表妹的女兒,結婚已二十年,兩個女兒伊利莎伯與夏綠蒂均是數學天才,已在倫敦大學任教。”
原來這個人一直在明裏,一打開電話簿就可以找到。
“有沒有照片?”
“馮教授十分低調,可是那樣出名,躲不過攝影機。”
資料員片刻從打印機裏取出照片。
丘靈接到手裏。
照片裏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人,長得還算端正,可是像所有生活在外國日久的人一般,不甚講究衣著,領帶太闊,花式也不對,西裝不大合身,發型也古老。
丘靈一時不能接受。
資料員問:“可是要請馮教授來演講?”十分興奮。
不過是這樣一個人?
“丘小姐,還需要什麼,盡管吩咐。”
“謝謝你。”
他的兩個女兒比丘靈大,那意思是,他先同英女結婚,然後,再認識丘雯嵐,他一共三個女兒,隻負責養大了兩個。丘靈那樣會讀書,功課過目不忘,三年修畢人家十年功課,同他其餘兩個女兒一樣,都是天才。
丘靈總算對身世有了眉目。
要接近他也很容易。
丘靈立刻著手處理,她自動提出要到劍橋做客座講師。
往日著名學府今日已暮氣沉沉,久無人垂青,聽到有英才願意無條件服務,喜出望外,況且又是獲獎累累的名人,立刻答應。
丘靈自費帶著一名助手前往。
在飛機場已經遇到不愉快事。
經海關時,排在她前邊的是一對英人夫婦,主動問她來自何處。
“美國。”
“怪不得穿T恤牛仔褲。”
“T恤有甚麼不好?”
他倆嘻笑,“我們古老作風,我倆不穿T恤。”
丘靈很少多言,這次卻說:“那麼,你們繼續拿人家研究經濟科技的時間來熨襯衫好了,大不列顛就是這樣落伍衰退。”
那兩個英國人訕訕而退。
一安頓下來丘靈便去找馮學穀。
他在講學,丘靈推開演講廳大門進去。
馮學穀真人比照片更普通,深棕色皮膚與嘴唇顯示他還是個吸煙者,一腔學問,卻沒有朝氣。
叫丘靈吃驚的是,他穿著一件花襯衫。
已經洗得發白,可是隱隱看得出,杉上印有一朵朵大紅花。
丘靈發怔,原來馮學穀才是花襯衫始祖,丘雯嵐永誌不忘,才不停買花襯杉給男伴穿著。
坐在書桌前太久太呆,馮學穀比同年齡人老一點,可是,每當有漂亮女學生提問,他仍然笑容可掬。
下課了,學生紛紛散去,丘靈也站起來。
是馮學穀叫住她。
“這位新同學,請留步,簽到簿上沒有你的名字。”
丘靈轉過頭來。
馮學穀坦然看著她,不出所料,一點記憶也無。
丘靈說:“我叫丘靈,是客席講師。”
馮學穀意外,“你比許多學生還小。”
“相信很多人對令千金也那樣說。”
“你同伊利莎伯及夏綠蒂相熟?”
“不,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幾時到我家來喝下午茶。”
“聽說安妮女勳爵非常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