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轟隆”一聲雷響,好似在他們頭頂炸裂開來般。

嘩啦啦的雨聲,不絕於耳,瞬間便覆蓋了她微弱的低吟。

“你怎麼了?”他轉身,一眼瞥見她麵容蒼白如紙。

而空氣中,卻淡淡彌漫出一股血腥氣。心內驟然驚駭,他低首,卻瞧見她猩紅的裙角,血,蜿蜒如河。

清幽咬牙忍住疼痛,她極力扶住一旁門杆,另一手用力抓住軒轅無邪的手心,維持著僅剩的意識吃力地吐出幾字:“我要生了,你自己走!”

軒轅無邪狹長美麗的眼梢滿是焦慮,無措道:“怎麼會呢,不是還有兩個月麼?”他看著清幽大口大口喘著氣,俊顏刷地慘白,心中湧上無盡的內疚,許是她因著氣憤動了胎氣,這才導致早產了。

又是惶急又是愧疚,他連忙抱起清幽,急道:“清幽,你撐住點,我帶你走。留在這裏,你會沒命的!”

清幽隻覺胸腔裏一陣氣息翻騰,她用盡全力推開他,低吼道:“等不了了,外麵正值暴風雨,你就這樣帶我走,我才會沒命!你自己走罷,鳳絕他不會對我怎樣的!你快走啊!”

話音未落,腹中陣痛一波又一波抵死衝上來,四肢百骸皆是縫隙裂開的疼痛,仿佛渾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那一刻,她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身下有源源不斷的溫熱液體湧出。忍著疼痛,她死死抓著衣襟的指節擰得關節已然發白。

軒轅無邪仍是不死心,還欲再說。然,帳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顯然有人正朝這邊靠近,許是方才他們的動靜過大,雷雨尚且遮掩不住,這才引起了鳳秦士兵的警戒。

他俊眉幾乎要擰成死結,終自懷中一把扯出藍湖之淚,交與清幽手中,細細囑咐道:“這個留給你的孩子,但願天能佑他平安。”

清幽痛楚焦灼間,什麼都顧不上了,隻匆匆頷首,也沒有拒絕。

倏然,“嘩”地一聲,營帳幕簾倏然被打開,有人疾奔進來,隨之是黑影一閃,軒轅無邪自卷窗迅速撤離。

來人不過是一名尋常士兵,他一見清幽正躺倒在血泊之中,登時七魄去了五魄,結結巴巴問道:“怎……怎麼……回事!”

此時冷汗黏濕了她的長發,貼在她的額前,眼前朦朦朧朧,連帶話語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吃力道:“叫軍醫,叫軍醫來……我要生了……”

來人“哦”了一聲,旋即跑出營帳,大喊道:“快來人啊,寧和公主要生了!快,快,快叫軍醫!快,王爺已經回來了,快去通知王爺!”

清幽輾轉難熬間,忽地清晰聽得鳳絕已是自嶽州城趕回這裏,她的心仿佛在一瞬間塵埃落定,慢慢滋生出無數重安穩妥帖來。

還好,他回來了,還好,他在這裏。

她相信,他一定會來陪著她的。

越來越痛,痛得幾乎蒙住了呼吸,外麵的雨好似小了許多,漫天飄灑下來,淅淅瀝瀝落在帳頂。那一瞬間,時光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好似看見了瀟瀟雨中,他正朝自己走來……

溫和的笑容,掛在唇邊,清潤的聲音,宛若天籟。

“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往昔的溫暖,令她唇角緩緩拉開了弧度。人生,若是可以重來,她絕不會再欺騙於他……

就這樣,在遐想中,痛著,等著,熬著。

並沒有讓她等太久。昏沉中,身後忽覺一暖,溫柔的聲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軟的掌心合住,“惜惜,是我來了。”

那樣溫暖的聲音,她的眼眶微微濕潤,終是一酸,一滴清淚宛然無聲隱沒於他的臂彎之中。她吃力地靠在他的肩頭,清冽男性的氣息漾在身邊,令她安心。他的手渾厚有力,隱隱可見淺青色的血脈突起流轉,此時正溫熱地覆上她的臉頰,平定著她的情緒。

雖是第一次經曆生孩子,有著茫然無措。可突然間,她全部的害怕都消失了,蕩然無存,隻餘期待的喜悅。

身周,不斷有人進出著,軍醫更是大聲催促著她,“用力,用力。”

她努力著,努力著,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嬰兒響亮的啼哭聲環繞在她身周,疲憊地墜入黑沉沉的夢裏,她再也無力睜開眼睛,亦是全身心的鬆弛,她緩緩偎入他的懷中。

即便有再多的阻隔,即便有再多的不可以,即便她已經允諾了洛雲惜殘忍的條件。此刻她隻想最後一次靠入他的懷中,小憩一會兒,最後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

小睡隻是片刻,卻仿佛過了一世那樣久,她縮在他懷中,舒適的感覺令她不願睜開眼。

營帳之內,耀目的燭光刺得她甫一睜開的雙眼澀澀發痛。

環顧四周,視線被影影幢幢的人影遮得模糊,依稀瞧見,營帳門口,兩名女子正相伴走來,一紅一綠,皆是穿的絢麗刺目的顏色。那樣惹眼的顏色,如閃電般劈入她的身體之中,令她立時警覺起來。

洛雲惜懷著身孕,腹部已是明顯隆起,她雙臂環胸,本是水波般柔和的雙眸裏隱著冰涼的光澤,好似素雪般冷。而紅焰舞則是側臉挑目,一副涼涼看戲的表情。

清幽愣住,汗水浸濕的鬢發貼在臉頰有著黏膩的觸感,像是一條冰涼的小蛇遊移在肌膚之上,那種寒毛倒豎的恐懼如此真切。

她們兩個,同時出現在自己的營帳之中,必定沒有好事。屆時一唱一和,恐怕她難以應付。什麼都顧不得,清幽心中念念唯有一樁,慌忙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心中牽念,才一動便覺得頭暈不已。鳳絕連忙將她扶正,塞了一床軟被讓她靠著,又自軍醫手中接過一碗湯藥,一口一口喂她道:“別急,你剛剛生產,需要好好休息,孩子軍醫抱去洗個澡,再喂些牛乳。好在隨軍還有剩些藥材牛乳之類,不然你這突然要生,還真是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他並沒有告訴她,其實這些東西,他讓軍醫一直隨身攜帶著,不怕一萬,隻怕萬一,總算今日都用上了。不然,這般狼狽撤退,何來催產藥物呢。

見她要開口,他又補充道:“是個女兒,生的很漂亮。”

清幽不放心洛雲惜會不會從中作梗,暗害她的孩子,連忙道:“我自己喂她,你快讓軍醫抱過來罷。我要看看她。”

話音剛落,隨軍軍醫已是自外頭一步跨進來,懷中抱著一個藍布繈褓,隱隱可見濕噠噠的額發正貼在軟軟的小臉側。

紅焰舞最是眼快手快,見軍醫入來,她一把搶過孩子抱在懷中。扯了聲音尖細長長的,她說道:“呦,紅撲撲的小臉袋,還真是可愛呢?隻是怎麼這樣小啊,瞧著並不足月的樣子呢。”頓一頓,她妖媚的眼梢瞥過來,冷冷喚道,“對吧,師妹?”

清幽的心,隨著紅焰舞那樣輕輕一抱旋即揪緊起來。在聽到紅焰舞所說的一番話後,她心中不禁“咯噔”一聲,看起來,她們兩個今天便要聯手整她,當真是連片刻的喘息都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隻是瞬間,隻怕接下來她就要麵對無比淒涼的情狀了。

此時隨軍軍醫接口道:“寧和公主的孩子的確不足月,屬下瞧著身量,約七月餘的樣子。許是今日盟軍,不,東宸國軍隊與我軍發生了衝突,慌忙撤退中,寧和公主不慎動了胎氣,這才導致了早產。不過孩子雖小,卻十分健康的,隻需悉心照料即可,假以時日便會與正常嬰兒無異。”

紅焰舞聽罷,森森冷笑起來,她抱著孩子,伸出一手欲輕撫孩子稚嫩的小臉,而她素白的長指,那寸長的指甲瓣殷紅如血,仿佛凝在指尖的五道血痕。

清幽仿若被人一掌掐住喉口般窒息,她大氣也不敢出,生怕紅焰舞一個不小心,那尖銳鋒利的指甲便會劃傷了孩子稚嫩的肌膚。即便從前她與紅焰舞之間有過節,那也是從前因著師父,後來因著軒轅無邪的緣故。可如今她早就與軒轅無邪決裂,各不相幹,這紅焰舞依舊如此咄咄逼人,必定是心中恨毒了自己,執意要報複。

此時,不知緣何,繈褓中的孩子似被驚醒,不覺大哭。

洛雲惜神色平靜如一汪湖水,不見絲毫波瀾。她將孩子從紅焰舞手中抱過,低道:“焰舞,你不會抱孩子。看,把她弄哭了不是。”碎步上前,她狀似微笑地將孩子抱給清幽。

清幽秀眉一鬆,連忙抱緊孩子,柔聲哄著,片刻後哭聲漸止。清幽騰出一手輕輕撫摩著那如蘋果般紅潤的麵頰。心中暖流陣陣,這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自懷孕以來,她一直恍若置身夢中,唯有此刻將孩子抱在懷中,方有幾分真實感。

皺皺的皮膚,軟軟的身子,她的女兒生的的確很漂亮。清幽仔細端詳了片刻,方才鬆了一口氣,還好孩子的頭發是黑色的,不似自己,如此一來日後當免去不少煩惱與異樣的目光罷。

鳳絕亦是微笑看著繈褓中的孩子。

許是感受到他愛憐的目光,那一雙小小的眼眸緩緩睜開,轉動著黑葡萄般的瞳仁好奇地看著他。幾乎是眼錯,他仿佛瞧見那小小的唇邊露出一抹甜美的笑容。他立時激動,顫聲道:“惜惜,你快看,她正在看著我笑呢。”

這一聲“惜惜”的叫喊,令立在一旁的洛雲惜僵了僵。鳳絕隻是習慣的稱呼,順口這麼說了出來,可卻觸動了洛雲惜最脆弱的神情,她紅唇咬得發紫,緊緊握住拳頭,指節寸寸發白。

軍醫一臉溫和道:“王爺,剛生的孩子即便是睜開眼也瞧不見東西的。”

鳳絕依舊是笑,神情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滿足。

此般情景,令清幽心中一軟,生出無限溫暖繾綣之意,手中微微一鬆,便將孩子順入他的手中。鳳絕自然而然接穩,他似抱著瑰寶一般,小心翼翼的,口中溫柔的哄著,片刻後孩子便甜甜進入夢鄉。

可惜這片刻的天倫寧靜,很快便被現實無情地打破。

不知緣何,帳外突然喧嘩起來,吵鬧聲漸大。

鳳絕蹙眉,將孩子還到清幽手中,繈褓下雙手的相觸,清幽感覺到他的指尖微微的涼。

她心中一滯,心知他的冥水之毒已然侵入筋脈,才會這般手腳冰涼。

清幽下意識地摟緊了繈褓中的孩子。心內感慨萬千,這個孩子在自己腹中曆經磨難,千辛萬苦才保住,實在不易。而這個孩子總算是有些福氣,也許日後不能相認,總算她的父親曾經親手抱過她,亦是唯一的欣慰了。

鳳絕站起身的時候,方才一直在外喧嘩的方將軍已是衝了進來,一見鳳絕便直直跪了下去,拱手痛聲道:“王爺,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他憤憤的視線瞥過清幽時,劃過一絲怨恨。

鳳絕揚一揚手,沉聲問道:“本王方自嶽州城中趕來,這裏具體情況還不甚清楚原委。你不要著急,細細講來。”

方將軍重重叩首,額頭磕在冷硬的地上,發出“砰砰”連聲響。

鳳絕麵色微變,上前一臂將他扶起,看著他額頭已是一片青紫,皺眉疑惑道:“方將軍,你這是何意?”

方將軍依舊跪地,不肯起來,他執意道:“王爺若是不答應末將,末將寧可跪死在這裏,已孝國家,不再起來。”

說罷,方將軍冷冷的視線,落在清幽身上,不再移開。

鳳絕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知是清幽,他頓了片刻道:“你說罷,本王自會為你做主。”

方將軍再次叩首道:“末將知曉寧和公主曾經是王爺的妻子,也明白王爺的為人,重情重義。但請王爺這次不要再偏袒寧和公主了。末將今日私自做主,挾持了寧和公主和軒轅皇家的孩子,沒有經王爺同意,越級犯上,本是死罪一條。可是,末將不求赦免罪過,隻求王爺給個公道。因為末將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今晨,東宸國的軍隊背信棄義,將火石與迷煙彈投入我方臨時搭建的營地之中,逼我們撤離紫苑城。末將方才清點人數完畢,我們損失了近千名弟兄,想當初鬼峽激烈一戰,也不過如此慘烈。若是死在戰場之上,不枉男兒一生,可如今這些弟兄們卻是……死於同盟暗算……是可忍,孰不可忍!末將懇請王爺挾持軒轅皇家血脈,逼莊王讓步,為我們死去的弟兄討回公道!”

鳳絕麵容漸漸凝重,半響才道:“本王自然不會讓自己的親兵枉死。這個公道,一定會討回。隻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今首要之事便是回調兵力,協助皇上平定夜都動亂。至於紫苑城的事,可由燕行雲暫時鎮守鬼峽,日後再從長計議。”

方將軍一聽此言,直覺鳳絕有意偏袒清幽,他信眉發張,麵色當即赤紅,一指指向清幽,憤然道:“王爺,恕屬下直言!王爺當初痛失東都,險些葬送了十萬親兵。這般血的教訓,王爺還不曾刻骨銘心記住麼?!”

鳳絕一怔,聲音已經含了怒氣,“方遂,你什麼意思!”盛怒之下,他已是直呼其名。

方遂麵上毫無懼色,大有赴死之意,大聲道:“王爺,人禍就在眼前。王爺為何執迷不悟?!我們已經得到消息,夜都動亂,五萬精銳人馬皆是由白蓮教統帥。而這五萬能以一敵三的精銳之師,皆是當時剿滅聖教之時刻意掩藏下來的人。整整五萬有餘!難道這不是蓄謀已久麼?當初四國之內,由白蓮教出麵剿滅聖教,此事可是由寧和公主一手操辦?王爺,是不是這樣的?”他厲聲質問著。

鳳絕輕輕頷首。

心內卻似驚雷滾動,他愕然片刻後才道:“今日本王在嶽州城中聽聞燕行雲提及此事,可燕行雲隻說夜都遭遇民間動亂,他並沒有說是白蓮教所為……”他的話,突然止住。

幾乎是瞬間,他明白了,也許燕行雲刻意沒有告訴自己,一來燕行雲知曉自己與清幽之間的關係,不願挑撥。二來,若是說白蓮教此時還有誰會在陣前指揮,那人則一定是——燕行雲的妻子金玲玲。所以燕行雲才不敢也不願細說,原來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