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覺得手腳都輕飄飄的沒有力氣,要深深的吸一口氣,才可以支配著身體撲到母親身邊去。黃律師嫌惡的瞥我一眼,還是把身子讓了讓,讓我蹲近母親身邊。
我看著母親。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緊閉的眼睛下,那一排睫毛黑得份外觸目驚心。她並無多少痛楚神情,相反臉上還帶著一種平靜釋然的的神色。我輕輕的握住她的一隻手。冰冷。生命是否正從她身上一點一滴流逝?
我悚然。死亡是多麼殘酷可怕的一件事!
大概我握住母親的手緊了一緊,她的睫毛眨了眨,緩緩的睜開眼睛。我和黃律師都大喜,不約而同發出聲音:
“媽媽……”
“葉恬!”
她眼珠轉動一下,吃力的向我望過來:“淺予……”
我連忙說:“我在。媽媽……”
她凝視著我,很專注的樣子。隔了好一會,才說:“淺予,對不起。媽媽對你不負責任,一直以來為了自己的快樂,刻意對你不聞不問……”
我想說沒關係,可是嗓子象是被一團棉花塞住了,發不出聲音。
母親的眼睛裏的光芒,慢慢的暗淡了下去。“可是,如果我可以選擇……淺予,對不起,我但盼從沒有生過你,但盼從來沒有遇上過你父親。”
象有一隻重重的鐵錘擊在我的心間。我痛得蜷起身。我悲痛的看著母親。她已經沒有看著我了。雖然,她的眼珠是對著我的方向,可是我感覺她看著的是某團空氣。不,她的視線直接穿越了我,投向某個不知名角落。然後她輕輕吐一口氣,頸子軟軟的垂了下去,雙眼亦然闔起。
黃律師瘋狂的叫:“救護車!救護車!”
許多雙腳自我眼前晃過來走過去。我呆木的由蹲著的姿勢改為坐倒在地。我無法呼吸,無法分析,腦子裏一片嗡嗡的聲音。
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身邊的人聲漸漸低弱了下去。這個時候詫異的聲音響起:“淺淺,怎麼你還坐在這裏?”
是莊的聲音。
我打了個冷噤,才發現原來擠在屋子裏的那麼多人已經消失。連顧攜憑的屍體都已經給移走了,清冷的燈光下,隻有一攤曖昧不明的東西殘留在地板上,紅色與白色已經攙雜得狼籍。我一陣惡心。
莊扶我起來。我覺得冷,他輕輕的把我攬在懷裏。可是這個懷抱也不能溫暖我了。我在腦子裏一遍一遍的說:要是這一切都是做夢,要是這一切全沒有發生過,該多好!
要是母親沒有對自己刺下去那一刀。要是顧攜憑沒有這樣可怕的死在我眼前。要是沒有人告訴過我父親以前做過的那些事。要是我還可以回到往日那種平凡普通的日子!
原來母親對我的疏離,是因為我並非她愛的結晶。而父親作為我心底最溫暖的一個信仰,業已經崩潰。不!我不需要這樣的真相大白。我寧可還躲在錦繡路的房間裏,一邊懷緬著心目中對我極盡寵溺的父親,一邊懷恨著母親與顧攜憑,也不想麵對這樣殘酷的真相與結局。
我的身子,簌簌的抖了起來。
莊輕聲的撫慰我:“淺淺,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我霍的掙開他的手臂。
“怎麼會沒事?”我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冰冷過。“你在設局對顧氏攪風攪雨時,就該知道,一切的事端就此開始。如果……如果顧氏沒有被你弄到破產……”那麼顧攜憑不會想到我的房子,不會想到謀殺我換取保險金。那麼一切悲劇就不會發生,母親仍舊過著她閑適的少奶奶生活,而我也可以平靜的過著我早出晚歸的生活……
莊怔了怔,然後說:“我……我……”
我垂下眼。“你最不應該的,是把醜陋的真相暴露在我麵前。其實,我寧可相信我有一個無限愛我而不幸早逝的父親,相信是母親錯待了我……相信你是真心對我好,不是拿我作引出顧攜憑的餌……”
莊上前拉我:“淺淺……”
我厭惡的後退。“原來我幾次三番險死還生,都盡在你的掌握裏?原來你救我、接近我,隻是為了引出顧攜憑?”
莊無力的說:“淺淺你誤會了,我當時也隻是模糊的懷疑……再說他在暗處布置,我就算護得你再嚴密,防得了他一時,防不了他一世,不如早點逼出他來,好解決所有問題……”
我崩潰的說:“是啊,我原是你們兩個鬥法的棋子……”
不敢閉眼睛。一閉上眼,眼前浮動的,全是顧攜憑死不瞑目的一雙眼睛,紅紅白白的腦漿與血液,還有母親小腹上那把冰冷的刀子!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這一刻我才發現,原來我是一切禍亂的根源。是我,我這不受歡迎的人!
真如母親臨終前那句話,我也但盼她從來沒有生過我!我瘋狂的大笑起來,笑得濺出了眼淚。
莊亦諧驚慌的撲上來:“淺淺?淺淺你怎麼了?”
我仍然笑。隻是笑。笑聲一直回蕩在空空的房間裏,漸漸有些磣人。
他們說,我瘋了。他們說,我精神受刺激了。
也許。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世界是一團混沌。周遭曖昧不清的環境裏,隨時探出顧攜憑被洞穿了額頭的腦袋,白多黑少的眼睛凶狠的瞪著我,有時甚至會伸出血淋淋的雙手來扼我的喉嚨。於是我發出一聲聲驚悸的尖叫。有人會趕過來按住我,還有聲音在旁邊低聲說:“她又發作了。”
其實我隻是怕。我怕。所以身子努力的蜷起,盡力的向小小的床角縮去。
然後輕輕的一點痛,冰冷的藥液緩緩推進我的肌膚之下。我開始放鬆,意識模糊的墮進灰蒙蒙的天地裏。
照例可以安靜上一陣子。然後顧攜憑被洞穿了額頭的腦袋再次出現。我再次驚叫、掙紮、哭泣,周而複始。
模糊中總有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抱住我,隔開無邊的黑幕。有焦灼的聲音在耳邊呼喚:“淺淺,淺淺,醒來……”聲音裏偶爾會有懊惱自責。
打針的頻率越來越頻密。終於,不知從哪一天起,那些使人驚怕的圖象同聲音慢慢的退遠了,我的世界沉寂下來,色彩與聲音,都完全引不起我的注意。
我象是躺在深黯的海底。陽光在海麵上閃爍,卻穿透不到我的置身之地。
不知道保持著這種狀態有多長時間,終於,我的感覺慢慢複蘇,在某個午後,焦灼的聲音不是讓我的耳朵直接過濾掉,而是慢吞吞的進入我的腦子裏:“她為什麼完全不說話?都已經過了這麼久……是不是之前的鎮定劑用太多會有後遺症?”
另一個聲音比較冷靜:“不太可能是鎮定劑原因。如果當時不用鎮定劑,她也許早已經瘋狂了。她目前的症狀我覺得比較類同於自閉症,同時不排除失憶可能……當然這還需要觀察……”
哦,這些與我有什麼關係?外麵的世界太可怕,我垂眼,重新陷入我自己的寧靜天地。什麼都沒有,空空如也的天地。
世事總是事與願違。一個男人被帶到我麵前,他激動痛苦的喊:“淺淺?淺淺!”真是吵。我坐在原地,不願意抬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