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中年男人精神矍鑠,雜著幾絲白發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身子站得筆直。一張臉上,他的一雙眼睛特別有神,隱隱然有股睥睨神色。
是了,這雙眼睛!這雙與我的眼睛太過相似的眼睛。
莊在一旁帶著一點期盼叫我:“淺淺……”
我的父親打量我,然後嗤的一聲冷笑:“小虎你真不中用,她哪裏失憶了?分明騙你的。虧你還以死相脅硬架我這把老骨頭來看她,早跟你說了葉家的女人不值得相信。什麼情啊愛啊的……”他哼一聲:“狗屁!”
接下來他說我:“裝出這副膩膩歪歪的表情幹什麼?你跟你媽倒真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遇到事情不是裝聾作啞,就是玩自閉玩失憶隻懂得逃避。葉家的女人……”他鄙夷的望我一眼,“沒種。”
聽著他用這樣輕蔑的語氣說我同母親,我心裏百味雜陳。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那一句話:“如果我可以選擇……淺予,對不起,我但盼從沒有生過你,但盼從來沒有遇上過你父親。”
我的父母,每一方,都盡力否認著我身上流淌著屬於他們那一半血液。張開嘴,試了又試,我終於發出低啞的聲音:“如果當初你沒招惹沒種的媽媽,自然不會生出我這沒種的女兒。”
他一怔,然後居然笑了:“咦,肯說話了?這話說得有點氣性,象我的女兒,比你那沒用的媽媽好多了。”
我冷笑:“我真是你的女兒嗎?”
他眯起眼睛,隔一會才說:“當然。”
我垂眼:“我還以為我不是。”
父親一下子跳起來:“不是?她告訴你的?她說你不是我生的?”他在房裏走來走去,“不可能啊,我上她時,她明明還是處女……”
我瞠目結舌望著父親,不相信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還在自言自語:“難道除了顧攜憑她還有其它姘頭?沒可能啊……”
“夠了!”我暴怒。“不要拿你齷齪的思想去猜疑別人!你們為什麼生下我!媽媽不愛我,是因為她不愛你!而你……你既然不愛我,為什麼要製造我這個生命!”
父親沒有答話。他望著我,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他問:“為什麼你不象葉恬?”
停一停他補充:“好壞的脾氣!”
我悲涼的說:“你能指望從小一個沒爹疼沒娘愛的小女孩有上佳的脾氣?”
父親的神情有短暫的愧疚。莊在旁邊打圓場:“淺淺你別惱,方叔他……以前你小的時候方叔可疼你啦。”
我依稀有小時候的記憶。可是這記憶怎麼也無法與眼前的人重疊。其實我寧可相信愛我疼我的父親就定格在我幼時的美好時光裏。我問:“你既然拋下我們走了,為什麼又要讓莊再回來,引出這一切事端?”
父親自己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當然是報複。”
我一口氣湧上心頭:“你要報複為什麼不早報複?為什麼不隻找顧攜憑算數?你找人直接殺了他最方便,為什麼偏要攪出這些事來?”
他早該在被顧攜憑逼走時就找人殺了他,那樣媽媽不會改嫁,顧盼不會出生,我可以跟媽媽相依為命,之後的種種陰謀算計,沉重往事,統統不會發生。
父親戲謔的望著我:“原因很多,你都想聽?”
我別開頭不看他:“是。”
父親慢悠悠的說:“因為當時我沒錢請殺手。後來我又覺得幹脆的殺死他們對於他們來說太過便宜。再有我務求一擊命中對方要害,所以慢慢的籌備,到今年時機成熟,我才派出小虎來執行整個計劃。”
我氣結。
莊在一邊低聲解釋:“當時方叔走得倉促,一走幾年杳無音訊。淺淺,你別怪你爸爸狠,當時他資產什麼全沒能帶走,又要防著顧攜憑追殺他,還要在陌生的地頭立足,很過了幾年漂泊浪蕩日子,後來我爸才跟他聯係上。”
我恍然:“於是才有你們的舉家移民?”
莊點頭:“我們家一直有海外關係。我爸……跟方叔是拍檔,方叔在明裏出麵,他在暗裏牽線什麼的,後來一起洗手不幹。這些也是我成年以後才知道的。顧攜憑手裏有那本帳目明細,本來方叔洗手不幹時留著以備以前用過的人反噬,沒成想讓顧攜憑拿了去。顧攜憑並不認得我爸,帳本又是用暗語寫的,按說我爸也不用怕,可是他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還是把我們都移民了出去。”
父親淡淡的說:“小虎你跟她說這些幹什麼?我來說好了。對付顧攜憑,人與財欠了哪樣都不行。我被逼遠走,當時跟道上兄弟們接觸的是我,老莊從不出麵,光有錢也對付不了顧攜憑。就是能請到殺手殺了他,我也覺得不解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幹脆叫老莊出國,大家慢慢商議。”
我問了一個極笨的問題:“那為什麼不一起把我也接去?”
果然父親訝異的一揚眉:“帶你走?你媽名義上是你監護人,怎麼替你辦手續?再說那個黃毓秀隔兩個月來探你一次,帶走你,她報告了顧攜憑豈不是打草地驚蛇?他又不是笨蛋,能接走你的,肯定是我,他馬上知道我還在人世。”
“方叔!”莊在一旁不安的叫。我垂下眼睛。
我想人在和平時期與非常時期,心態一定迥異。我還記得童年時父親是多麼的寵愛我,如珠如寶般。可是他一出事,馬上心裏再沒有我的位置。而母親,平時對我不聞不問,顧攜憑要殺我,她卻肯擋在我身前。這樣想來,不是不唏噓的。
我落寞的說:“所以你等到現在才出手。顧攜憑打我的壞主意也在你的意料之中?”
父親搖頭:“那個倒沒有。我沒想到這小子還能玩出騙巨額保金的鬼主意。我隻是想切斷他所有生路,逼得他走投無路,窮困潦倒再玩死他。如果還能令他夫妻反目,女兒也不認他那就更好了。”
我說:“所以你的計劃裏沒有考慮過我的生死?”
父親淡淡的說:“還不是怪你自己草包,既然都出來自己住了,想來是明白了那人渣的真麵目。那你為什麼畢業了不索性去外地。人總得有自己保護自己的能力。你媽自然教不會你這個,所以你活該當炮灰。”
我抿緊嘴唇。
莊擔心的叫我:“淺淺,淺淺……”
父親問我:“你還有什麼要問?”
無數聲音在心裏叫囂著:從小你寵過我愛過我,這樣的父愛,也能說收回就收回?我咬咬唇,硬邦邦的回答:“沒有了。”眼睛望向地麵。
父親說:“那就這樣吧。小虎,我們走。”
莊遲疑。
父親威嚴的說:“小虎,說過了她沒事你就跟我回紐約的!”
我怔怔的轉頭看莊亦諧。他也正向我望過來,一臉痛苦不舍神色。
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小虎哥說他給我寫了很多封信。可是事實上一封我也沒有收到。”我靜靜的陳述。莊驚跳,臉色變幻不定,跟著懷疑的目光向父親投過去。
父親一愕,然後笑了:“你懷疑我?”
我輕聲說:“你恨母親,同時也遷怒於我。你一來就說我們葉家的女人不值得相信。對你來說,我自然也成了葉家的女人之一。你一直阻止小虎哥同我聯係,是不是?”
父親說:“這隻是部分原因。我怕小虎口風不密,在信裏告訴了你我還在世的消息,所以我跟老莊商量了,小虎寄出的信,統統扣起。還好那幾年通訊業不發達,葉恬搬走時拆掉了電話一直沒裝,否則要隔斷你們的聯係還真不容易。”很坦然。
莊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方叔,你們!”
父親喝:“我們是為你好!你看你,跟你耳提麵命這麼多次,你一回來,看了她,馬上犯暈,好好的計劃不執行,最後還弄到打草驚蛇,差點自己賠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