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下的呼延樓蘭朗聲道:
“徐將軍,我金帳王庭的提議沒有變,隻要你歸順女真,自有王爵俸祿,雙手奉上!大可汗既不需你帶兵,也不需你參政,天下之大來去自由,金銀美姬任君索取!”
徐廣陵仰脖喝光一葫蘆塞外烈酒,一揚手,將酒葫蘆拋下城頭。
呼延樓蘭伸手接住。
徐廣陵搖頭道:
“呼延將軍,如今再跟我說這些勸降的廢話,未免太無聊了。”
呼延樓蘭也無奈笑笑,輕歎一聲。他整理儀容,肅然吼道:
“金帳左騎軍一等大將軍,呼延樓蘭,率二十萬兵馬,恭送徐大元帥!”
城外十萬女真攻城軍,長刀出鞘,指向天空。
城內十萬女真巷戰軍,長刀出鞘,指向天空。
還在邯鄲城街上負隅頑抗的一萬漢軍,看見女真軍動作,心神劇震,同時出刀指天。
邯鄲城內外,整整二十一萬柄長刀,白光凜冽。
無論夷夏。
徐廣陵緩緩站起身,沒有拿傘,也沒有拿劍。
他低頭望著最終棋勝一招的女真將軍,緩緩道:
“請善待中原百姓。”
呼延樓蘭肅然答道:
“否則地下,無麵目以見將軍!”
徐廣陵點點頭,慨然閉上眼睛。他本想吟一首絕命詩,或者給自己作一篇墓誌銘,再不濟也要唱一支淒涼的小曲。
世人都以為,徐大元帥是一生戎馬的沙場戰神,大抵是個不通詩書的莽漢;可沒幾個人記得,他也曾是大漢太平十三年的殿試探花、名噪一時的江南才子。
如今年逾五十的徐廣陵,站在邯鄲城樓,有些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不會寫詩了。
隻有少年時就熟記於心的千古名篇,驀然湧上心頭。
於是,徐廣陵衝著女真大軍,大聲背誦道: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十萬女真人中,不懂漢話的,肅然而立;略懂漢話的,則跟著呼延樓蘭一起張口,與城頭的漢家大將齊聲背誦那篇《出師表》: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
“……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複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
最後,在城內城外無數胡人漢人的“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聲中,一襲白衣縱身躍下百尺城樓。
女真汗國大慶元年春,徐廣陵死,大漢亡。
女真可汗得訊,於長安城召集滿朝文臣武將,麵邯鄲而拜;次日下旨,於徐大元帥故鄉金陵,以帝王禮營造大元帥陵墓,且在墓前設置大漢十三代帝皇石像,均作跪拜之姿,為徐大元帥謝罪守靈!
徐廣陵對大漢有恩,可大漢,對徐廣陵有愧!
……
徐廣陵跳下邯鄲城時,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終於能休息了,他想。
然後,一片黑暗中,他聽見了一陣細碎的竊竊私語聲。
這聲音有些熟悉,好像是妙齡少女的夢囈,又好像古寺老僧的誦經,那種柔和而平靜的語調,似乎並不屬於鐵馬秋風的幽州邯鄲城,卻像是屬於三十四年前、那個太平十三載的錦繡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