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呼延輪台。
用長劍割下呼延輪台的頭顱以後,徐廣陵的記憶便顯得有些模糊,仿佛前世的女真丞相和今生的慘死少年,兩個形象混雜在一起,讓徐廣陵混淆了虛幻與現實的界線。
他隻能隱約記得,最先發現自己的是滄浪園的一個婢女——他當時大概還拎著鮮血淋漓的人頭站在原地,於是少女的尖聲驚叫便刺破了金陵的天空。
喧嚷聲如潮水般湧來。
數不清的麵孔在眼前浮動,父親、兄弟、姐妹、震驚、哀傷、憤怒,千百種情緒如千百種色彩交織在一起,但徐廣陵什麼也聽不見。
隨後,大概是有人在屋中發現了呼延輪台的丫鬟,小環的屍首。
於是又一波潮水。
有什麼人打了他一巴掌,再接著,便有人奪下了他手中的「鴻鵠血」,然後有人取來麻繩,將他五花大綁押往金陵衙門。
整個過程,徐廣陵一言不發,甚至連外麵的世界都不再關注。
他心裏回憶著前世的某段時光。
那時幽州道大督軍徐廣陵,被女真左騎軍俘虜,軟禁在遼東城的一個小園子裏。徐廣陵在園中住了三天,第四天,他迎來了一個意外訪客:自己的兒時玩伴,依舊一身黑衣、卻已人近中年的呼延輪台。
興許是北方的寒冷氣候過於殘忍,徐廣陵記得那次見麵,時任女真王帳幕僚長、首席軍師的呼延輪台,一直在咳嗽,臉色蒼白。
“不考慮回江南住一住?”大督軍徐廣陵打趣道,“我瞧你已經在金陵住慣了。”
呼延輪台露出笑容:“會回去的。等到我們女真向南攻下了金陵,我就過去隱居。”
徐廣陵沉默片刻,答道:“有我在,你們攻不下江南的。”
“對於一個俘虜來說,口氣夠大的。”呼延輪台嘿嘿一笑。
“你知道我是認真的。”徐廣陵凝視著呼延輪台的眸子,“你一輩子中,可能就隻有這一次機會——現在殺了我,否則你一輩子都別想踏進金陵城。”
呼延輪台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徐廣陵清楚地看到,呼延輪台的手指顫抖了一下。
那是想要拔刀出鞘的動作。
但最終,女真天才還是搖搖頭,道:
“太晚了,我該走了,天快黑了。”
黑衣軍師站起身,帶著親兵快步走出園門,仿佛在逃避什麼東西。
當晚,徐家軍親衛營潛入遼東城,在無數女真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救走了幽州道督軍徐廣陵。
幾年後,已經升任女真丞相的呼延輪台含恨病死於榻上,真如那天徐廣陵所說,終生未能再踏入魂牽夢縈的金陵一步。
直到今日,徐廣陵都不知死前的呼延輪台心中是否悔恨,恨那天在遼東城的小園子裏、沒能硬起心腸、殺掉自己的老友。
最終,在另一場人生裏,是徐廣陵硬起了心腸。
於是被獄卒押進「鬼門關」時,徐廣陵看著惡劣的牢房條件,隻是微不可聞地輕笑了一聲:
“天,好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