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十三年的初冬,金陵大牢迎來一位特別訪客。
之所以說這位訪客“特別”,首先是因為,來訪者是一位頭戴儒冠、身穿長袍、豐神俊朗的溫雅書生,那副風流氣派,與蒼蠅翻飛、汗臭滿溢的醃臢大牢何止不搭!
其次則是因為,負責陪同書生走進大牢的,並不是平常接待來訪者的獄卒,而是這座牢獄名副其實的主宰——金陵城的典獄大人。
大牢甬道中,年輕書生走在前麵,老典獄則挑著燈籠,小心翼翼地落後半步。
兩人的腳步聲回蕩在狹窄牆壁間,潮濕而沉悶。
按大漢官製,金陵府典獄,乃是八品官員,雖然在重臣如雲的官場上是個猶如螻蟻的芝麻官,但不管怎樣,也是地方的實權官吏。
如此看來,年過六旬的老典獄,似乎並不該對那個平民打扮的書生畢恭畢敬;
然而多年來掌管金陵監牢的老者,絲毫不敢露出除了謙卑以外的任何神色:他心裏明白,即便是三四品的封疆大吏,在這個年輕儒生麵前,說不得也要恭恭敬敬行上一禮。
不為別的,就為他姓裴!
就為他是太平十三年的狀元郎!
年輕儒生和老典獄,兩人目標非常明確,目不斜視地略過鬼哭狼嚎的監牢外圍,筆直向最深處的死囚房走去;考慮到目前整座金陵大牢,「鬼門關」隻關著一位重犯,他們要訪問的對象,也就很明白了。
站在那扇鐵鏽侵染、濕氣沉重的鑄鐵牢門前,裴元吉的眼神有些苦澀。
老典獄則從腰間掏出鑰匙,幫裴公子打開了牢門。
其實對於這「鬼門關」中的死囚,老典獄也並不了解,隻是從知府大人那裏得知,似乎是哪家的公子哥,不知怎的鬼迷心竅拿劍了兩個人,這才被關進死囚房,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送去長安問斬。日常工作並不輕鬆的老典獄,對於手下囚犯的具體身份沒什麼好奇心,此時得知裴公子要來探監,心裏才不免有些疑惑:
這殺人的凶徒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堂堂狀元郎親自跑到大牢裏看望?
“老先生,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兒。”裴元吉看了眼伸手不見五指的牢房,輕聲道。
措辭雖是請求,但語氣卻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老典獄自然會意,將手中燈籠交給裴元吉,便揣著袖子走得遠遠的,生怕自己有偷聽偷窺的嫌疑。
——多年的官場生涯告訴他,不該打聽的、不該知道的,就別碰。
裴元吉看著老典獄走遠,這才舉起手中燈籠,照亮了牢房中景象。
狀元郎輕輕攥了攥拳頭。
不過七尺方圓的牢房,沒有床鋪也沒有窗戶,隻是地上鋪了一層薄薄茅草,在冬天滲透著地麵的寒氣;牆角放著一隻便桶,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頹然靠牆坐著的,是一個形容落魄的白衣士子。
徐廣陵,這個昔日名動京城的年輕探花郎,此刻幾乎已經辨認不出原先的模樣:頭發和胡須長長的,因油膩而粘接在一起,完全覆蓋住了英俊的麵容;白袍還是那身白袍,但大概從來沒有洗過,沾染著斑斑點點的血跡和汙漬。
但更令裴元吉心驚的,則是徐廣陵的精神狀態:眼前的十八歲年輕人,似乎全然沒有了當初長安街上裘馬輕狂的張揚姿態,此刻他瑟縮著靠在牢房牆上,幾乎和一根大號茅草沒有區別,顯得脆弱、沉默而失落。
驟然被燈籠的光線照亮,習慣於黑暗的徐廣陵伸出手擋了擋眼睛,良久,他才適應了刺眼的亮度、看到了門口默然佇立的熟悉身影。
“嘿嘿。”徐廣陵開口笑道,聲音倒是和裴元吉記憶中類似,但多了一份沙啞,“我還以為你不再見我了呢。裴大狀元,你食言了。”
裴元吉覺得喉頭像是被堵住了。他抿了抿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