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我對火爐的印象向來是溫暖的額、親切的、詩意的。外麵狂風呼叫,大雪紛飛,暗淡的室內卻有一個勃勃燃燒著的火爐,你看著爐內暗紅的火炭和橘黃色的火焰,會感覺到上帝正在始終如一地關懷你。

我曾在火爐上烤過土豆吃,也曾在它旁邊將凍僵的雙手伸過去取暖,火爐幾乎成了北方每一個家庭的守護神。人們圍著火爐喝茶、嗑瓜子、說故事,男人、女人的眼神都是那麼平靜而柔和。

我最喜歡的葉芝的那首《當你老了》的詩中,就有關火爐的情節:

當你老了,頭白了,

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

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

回想你昔日眼神的柔和。

這是多麼美的意境,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在爐火旁打盹,然後回想他的青春、愛情、幸福,爐火同回憶一起緩緩燃燒著。

我這感覺既強烈又奇妙,以致我懷疑自己有點神經質。記得那次絕對是個黃昏。大概聽舒曼的《夢幻曲》吧!家裏隻我自己,靜靜的空間灌滿了那深沉而醉心的琴音。屋子的四角都黑了,窗前的東西變成一堆分辨不清的影子,隻有窗玻璃上還依稀映著一點淡淡的橘色的夕照。

我的心像被這音樂洗過一樣聖潔。不知是心沉浸在琴音裏,還是琴音充溢我的心裏,一股潛流似的婉轉回旋。於是我被感動起來,隨之而來,便是這種動心的感覺漸漸加強,心裏的潛流形成一個急轉的漩渦,到了感動的潮頭卷起,我忽然不能自已,好像有根無形的攪棒,把沉澱心底的亂七八糟的全部翻騰起來。說不出是什麼難忘的事或感受過的情緒,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甜蜜?憂傷?思念?委屈?已經落空的期盼?留不住的甜美,一下子,打的打的滾過臉頰,啪啪掉在地上。我依著門框,仰起頭,衣襟很快就濕了一片。我完全不能自製,也不想自製,因為這絕不是一種痛苦,而是一種異樣的,令人戰栗的幸福的感覺。平日裏,偶然給什麼意外的事物觸發,也會生出這樣一種感覺,卻總是一掠而過,從來沒有凝聚起來,這樣有力地撞擊我的心扉。

花欲其嬌麗,葉欲其密茂,而林則以疏,以落而愈顯。茂林、密林、叢林,固然是令人有蒼蒼翳翳之感,然而究不如禿枯的林木,在那些曲徑之旁,飛蓬之下,分外有詩意,有異感。疏枝,霜葉上,有高蒼而帶有灰色麵目的晴空,有絡緯、蟪蛄以及不知名的秋蟲淒鳴在林下。或者是天寒荒野,或者是日暮清溪,在這種地方偶然經過,楓、柏、白楊的挺立,樸實小樹的疲舞,加上一聲兩聲的昏鴉、寒蟲,你如果到那裏,便自然易生淒廖的感動。常想人類的感覺難加以詳密的分析;即有分析也不過是物質上的說明,難得將精神的分化說個詳盡。

從前見太侔與人信中說:心理學家多少年的苦心的發明,恒不抵文學家一語道破···所以像為時令及景物的變化,而能化及人的微妙感覺,這非常容易說明的。實感的精妙處、實非言語學問所能說得出,解得透。心與物的實感,時既不同,人與人也不相似。“扶己忽自笑,沉吟為誰敵?”即合起古今來的詩人,又有哪一個能夠說得毫無窒礙呢?

一切精微的感覺壓迫我們,隻有“不勝”二字足以代表。若使完全容納在心中,便無複洋溢有餘的靈魂;若使它隔著我們遠遠的,至多也不過如看風景畫片值得一句讚歎。

然而身在實感之中,又若“不勝”,於是他不能自禁,也不能想好法來安排了。落葉如不勝“寒秋”,而落葉林下的人兒,恐怕也覺得“不勝秋”了!

在這時所有的感動、激憤、憂戚,合成一個密點的網子,融化在這憧憬的景物之中,拾不起的,剪不斷的,丟不下的隻有淒淒的微感。它雖不能燒卻野草,使之燎原,那無憑的,空虛的感動,已竟在暮色清廖中,將此奇秘的宇宙,融化成一個原始的中心。

而自己一生處於貧寒狀態,像陶淵明,常有饑餓忍耐的時候,卻能愛菊。愛花不但不可以看做人的閑情逸致,相反卻折射和表達了他們的心愫和品性。

柔情,再體貼的話,也難使逃脫傾覆的惡運,憐美惜春的柔情敵不了劍戟弓弩的無情···東坡悵對古人,一番憑吊,三首《陌上花》在胸中鬱結,一吐為快。《陌上花開蝴蝶飛,江山猶是昔人非》···詩人一唱三歎之中,浸染著人事盛衰的感慨。陌上花,就這樣開在曆史的車轍中,櫛風沐雨,浸透豔麗與滄桑,令人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