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算是學者的話,出道實在太晚,我的同齡人都已經揚名立萬的時候,我還不大知道學術是怎麼回事。晚,一來是自己懵懂,看書倒是喜歡,但卻遲遲不知自己稀罕的這點玩意,原來就是學術;二來是時運不濟,自己喜歡的文史學不成,卻稀裏糊塗去學農機,雖然偶爾在演算習題和畫機械圖的空隙裏看點閑書,頂多也是幻想說不定以後可以當回作家。後來總算明白點事兒,不再做夢當作家,改寫學術論文,也經常不安份,寫著寫著,就變成隨筆散文,把自己弄得活像是四不像。
這個集子包括《武夫當權——軍閥集團的遊戲規則》、《鄉土心路八十年——中國近代化過程中農民意識的變遷》、《再說戊戌變法》、《鄉村社會權力和文化結構的變遷(1903—1953)》、《近代史上的雞零狗碎》、《大曆史的邊角料》六本。
第一本書,是我的碩士論文,當時我初涉學術,半懂不懂,覺得軍閥史好玩,裏麵亂七八糟,頭緒特多,就一頭紮進去做,整整一年半,泡在北圖,中午就啃個麵包充饑。結果做下來,將要答辯的時候,我所屬的教研室有某權威教授,說我越出範圍了,即使答辯也通不過。當時,我在人民大學黨史係,按他們的說法,黨史係的人,就隻能做中共黨史的題目,做了別的,就是犯規。顯然,我很不服氣,當時我的同學,有很多人論文兩個星期就做出來了,一樣通過,我費這麼大勁,點燈熬油地幹,居然說不行,說我學術上不過關也就罷了,說個越界犯規,算個什麼道理?後來,在若幹好心人的幫助下,答辯的時候,總算阿彌陀佛,人家放了我一馬。
我碩士畢業那年(1988),我的論文在蕭延中的推薦下,得到當時主編“驀然回首”叢書的陳晉先生的賞識,入選叢書。當時,一個剛出道的毛頭小子,出本書,不拿出版費,也不用包銷,還能得一點稿費,是件很令人興奮的事。這本書,講的是近代軍閥怎樣維係其集團的事,這些人,有回歸傳統的,有求神拜佛的,也有推行基督教的,更有學日本玩軍國主義的,林林總總,眼花繚亂,當時將它們描繪出來,感覺很好玩,因為此前還沒有人這樣做過。在大家都奢談文化的當時,算是一個異數。出版之後,學界沒有多少反響,但有些做企業的朋友倒覺得有用,在他們看來,現在的企業家,建構集團,弄企業文化,就是這一套,用人忠誠第一,效率第二,舅爺、姑爺滿天飛,不是三綱五常,就是談佛論道。
這本書出版之時,我已經回到黑龍江一個地處偏僻的農業大學裏教書。當初人民大學的碩士還比較值錢,我不回去也能找到工作,但是,我當時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讀書,回到老地方,有這麼個學曆,領導高看一眼,事少,地方靜,自己感覺很合適。一心想著,等讀一陣書之後,再出來不遲。
這樣一悶,就悶了五年。這期間,除了給《讀書》雜誌寄過幾篇隨筆之外(都退稿了),幾乎什麼都沒有寫過,凡是寫的字,除了講稿之外,就是讀書筆記。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整個學界,是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的。等到我有心寫第二本書的時候,已經是1993年的春天了。這年,我給上海三聯一個叢書的編輯楊曉敏,發去了我的一本書的提綱,當時,其實也沒有報什麼期望,姑且一試而已。沒想到,大概一個月之後,楊曉敏給我回信,說是可以簽合同了。這本書,名叫《鄉土心路八十年》,是我這麼些年琢磨農民意識變遷的一點心得。書的出版,很是費了一點周折,期間,上海三聯改組,班子大換血,楊曉敏也離開,很多簽了合同的書稿,最後都退掉了。還好,我的稿子沒有被退,但編輯換成了陳達凱先生,此公是上海學界的知名人士,最後在他手裏問世的時候,已經是1997年了,此時,我已經博士畢業留在人民大學教書。
這本書,實際上是從底層民眾的觀念和意識變遷的角度,從新闡釋了一下近代史。由於我們的近代史,有太多的意識形態說明文的特色,因此,改革開放之後,外麵的信息進來,人們發現很多事不對了,很不滿意。我出來這麼一說,有些人感到挺新鮮。因此,這本書賣得很好,據說頭一年就買了一萬冊,而一些老學者,比如孫達人先生,看到書之後還到處找作者,最後終於把我給找到了。
在《鄉土心路八十年》交稿之後的幾年裏,我又對戊戌變法的曆史產生了興趣,這大概是我毛病,至今也改不了,琢磨一個題目之後,隻要琢磨出點東西來,就興味索然,隻好再弄另外一個,我所謂的研究,是跟著自己的興趣走,一般不講究什麼“需要”。對於戊戌變法這個史學界的老題目,我主要從三個大方麵來扯開去:一是當時的帝後政治二元結構;二是滿人政治;三是戊戌變法的操作,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本身有什麼意義。我不相信過去什麼維新派、頑固派的傳統說法,甚至帝黨、後黨的說法,在我看來,也是一團混亂,尤其不相信過去支持自強運動的西太後屬於頑固派。在甲午戰後,整個國家的上層,誰不知道不變法就要亡國?關鍵是帝後權力二元,如果變法成功,太後就要退休,麵對退休威脅的西太後,自然對反對變法的聲音,就比較聽得進去。同時,作為少數民族政權,統治民族——滿人,有自己的政治圈子,滿人政治在整個清朝政治走向中,一向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戊戌變法時,尤其明顯。從某種意義上說,恰是滿人政治和西太後的結合,導致了戊戌變法的失敗,因為變法的措施,對滿人的特權,有很大的損害。在這本書裏,我也不相信傳統的另一個更為流行的說法,說是康有為的《新書偽經考》和《孔子改製考》為變法製造了輿論,推動人們解放思想,投身改革,在我看來,恰恰這“兩考”和康有為以聖人自居,欲作教主馬丁?路德的作派,使得很多本來傾向變法的士大夫反而走開了。事實上,幾千年來,士大夫很難輕易接受另外一個人做聖人,哪怕這個人德高望重,功高蓋世。他們稱皇帝為聖上,隻是情勢上的客氣,聖人隻有一個,連孟子都隻能是亞聖。盡管如此,戊戌變法在中國近代仍然很有分量,在啟蒙上價值尤高,辦報紙影響不止一代人,當時先進的中國人也從那時開始,才學會了怎樣開會,怎樣發言,怎樣表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