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團藥方為何再現江湖(2 / 2)

王大點是當時北京五城公所的一名差役,身份相當低賤,屬於不能參加科考的下九流,但由於幹的是“警察”的活計,所以日子過得還可以。此人粗通文墨,文字鄙俚不堪,可是挺愛動筆,每天都要記點什麼,由於沒有文人那麼好麵子,所以相當地客觀,竟然連自家那點偷雞摸狗的事兒也都照記不誤。義和團運動期間,他老人家每天都出門閑逛,四處看熱鬧,義和團焚香拜神他看,清兵和義和團攻打使館也看,義和團把“二毛子”剁成肉醬他看,有人乘亂搶劫他也看,不僅看而且跟在後麵順手牽羊,哪怕撈一塊木板也是好的。他看過朝中的“持不同政見者”立山、聯元和徐用儀被砍頭,也看過被義和團抓的白蓮教——實際上是無辜的老百姓成排地掉腦袋,甚至當八國聯軍打進城來的時候,他依舊出來看熱鬧,而且趁亂大撈一把,跟著眾潑皮人等從主人逃走的店鋪裏搶得土麥子、皮衣和銅錢若幹,連他看不懂的舊書也沒有放過,劃拉了一大抱回家,任憑子彈亂飛,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義和團內訌打起來,他“跟蹤采訪”,洋鬼子抓中國人用辮子拴成一串牽著走,他“跟同赴爛肉胡同湖南館公所發落,瞧了半天”。洋人抓住義和團槍斃,他還是看。他的日記裏經常可以看到掩飾不住興奮的語句:“今日看熱鬧不少。”隻有八國聯軍剛破城的時候,燒殺搶掠,北京城一時間沒處買米買麵了,他才感到有點恐怖,用他所知道所有的表示害怕的詞堆了一句:“由此憂慮畏懼害怕膽驚。”接下來幾天沒寫一個字,看來著實有點嚇著了。

已經刊布的義和團期間的日記還有一些,比如《庚子記事》、《緣督廬日記》、《遇難日記》等等,這些由讀書人寫的日記,對所發生的事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感慨、評價乃至義憤,可是王大點沒有,他的筆冷得驚人而且嚇人,如陳叔寶全無心肝。看無辜的婦女兒童被剁成肉醬,他沒感覺;看見人活活被燒成焦炭,他也沒感覺;看清兵和洋兵燒殺奸掠,他還是沒感覺。在此公的眼中,所有慘無人道的事情都不過是場熱鬧。似乎更令人氣悶的是,此公居然毫無民族感情,洋人占了北京,他不開展遊擊戰爭也就罷了,連一點反抗的表示也沒有,居然很快就和洋人做起了交易,還多次為洋鬼子拉皮條找妓女,從中撈點好處。當然也不是說洋人對他很好,老先生也吃“洋火腿”加耳光,洋兵也曾光顧過他的家,搶過他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沒一點義憤。此公幹得最對不起洋人的事大概就是經常帶美國兵去找酒喝。當時美國禁酒,美國兵見了酒就像蒼蠅見了血,比見女人還親,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結果回去吃長官的責罰。對於王大點來說,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入侵對於他來說隻有兩件事有意義:看熱鬧和占便宜。至於熱鬧從哪兒來,便宜在哪兒占,都沒要緊。隻要有這兩樣存在,即使有生命之憂,他也會冒出來。一場我們教科書上講的轟轟烈烈的反帝愛國運動,一次慘慘烈烈的帝國主義入侵,在王大點眼裏,隻不過是平添了些看熱鬧和撿便宜的機會而已。

平心而論,王大點倒還算不上是壞人,在這場大動亂中,他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順點東西,也是在別人動手之後撿點剩的。他不幫義和團,也不幫教民,其實也不算是幫過洋兵。雖說有點好貪小便宜,但洋人占了北京之後,他熟識的街坊鄰居中有做過義和團的,嚇得不敢出門。他既沒有向洋人告發(至少可以撈幾文賞錢),也沒有借機敲詐(以他衙役的身份,完全可以)。顯然,此公一要比義和團興盛時,本來跟教民沒什麼仇怨,隻聽說現在殺教民可以不頂罪,就跟著胡殺亂砍的人強(可參見《拳時北京教友致命》);二要比那些洋人來了以後,“西人破帽隻靴,垢衣窮褲,必表出之,矮簷白板,好署洋文,草楷雜糅,拚切舛錯,用以自附於洋”(參見《義和團》第一冊,289頁)的市民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道德水準甚至不比所有舞刀弄槍的義和團大師兄差(因為不少大師兄二師兄後來都投靠了洋人和洋教)。

統而言之,王大點隻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老百姓,在義和團運動的前後,像這樣的老百姓其實是社會中最多的。當然,也就是這些老百姓中的大多數,每每令先進的知識分子頭痛不已。當年魯迅在日本仙台學醫時看的紀錄片上,那些傻呆呆地看日本人殺中國人頭的中國人,大概就是王大點的同類。這些人如果沒有點實質性的變化,那麼任憑先知先覺們怎樣嘔心瀝血,中國的事總是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