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天,出一趟差回來,發現北京的非典型性肺炎已經鬧大發了。商店裏的口罩脫銷,都扣在了行人的嘴上,消毒液也脫銷了,都灑在或者正灑在各色房間的空地上。更有意思的是,雖然致病的病毒還沒有最後查清,但防治這種病的中藥藥劑卻冒出來一堆,有中國的也有韓國的。民間的驗方也層出不窮,跟小道消息一並,在底下到處傳。其中有一位好心人特意打電話相告,他剛剛獲得的一份珍貴的防治“非典”的驗方,方子念完,電話這邊的我不禁啞然失笑,我告訴他,這是當年義和團的藥方。
放下電話,怕記憶有誤,找出史料查了一下,果不其然,那位好心的朋友告訴我的驗方,就是一百多年前,流行的義和團揭貼上附著的防治洋人下毒的藥方:烏梅七個,杜仲五錢,毛草五錢,用水煎服即愈。
在現代人的眼裏,20世紀之交是中國人跟外國人過不去的年代,包著頭巾揮舞著大刀的義和團,自我感覺有刀槍不入的法術,老是衝著洋人以及信基督教的人們砍砍殺殺,好像很激昂,也很神氣。其實,那也是個恐慌的歲月,人們,包括義和團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什麼,洋人在井裏下毒,就是其一。據說,人們喝了下過毒的水,會出現瘟疫,讓中國人都死光光。這種恐慌還不是最恐怖的,人們還傳說洋人誘人人教,女的奸淫,男的雞奸,死後挖出眼睛做成藥水,據說可以點鉛成銀。不僅如此,洋人傳教士和修女還拐騙兒童,挖出心肝來做藥。自打西方撞開大門進來,基督教各派在中國城鄉的傳播成了氣候,類似的傳說不脛而走,隻要誰家走失了孩子,什麼地方鬧起了瘟疫,如果當地恰好有洋人或者洋教的話,那麼針對洋人的恐慌就會鬧起來。於是乎教堂被燒被砸,教士教民被打被殺,曆史上稱之為教案,在義和團之前,已經鬧了幾十年。
耐人尋味的是,真正因為洋人和傳教士欺負中國人而鬧起的教案並不多(這種事其實很多),鬧起來而鬧大的,往往是根據我上麵提到的這些訛言和傳說。盡管,每次這樣的教案在西方的幹預下,都以鬧教的地方賠款懲凶為結局,但是,處理教案的中國官方,卻從不公布事件的真相,告訴人們其實沒有人挖了心肝做藥,也沒有人在井裏下毒,慷慨激昂的衝突,含有了太多誤會的成分。信息控製的結果,給人的印象是,賠款懲凶的處理不過是洋人武力脅迫的結果,而訛言是實有其情。於是乎,訛言越傳越盛,越傳越玄,最後以庚子年華北的大旱為契機,釀成了舉國皆狂的排外大潮。當然,最後是超大規模的賠款懲凶——成千上萬的義和團員人頭落地,四萬萬人每人交出一兩銀子。
曆史似乎在借助“義和團藥方”告訴我們,凡是大規模的群體性恐慌,往往與當局有意無意地控製信息有關。事情就是這樣,越是擔心真相的暴露會引發人心的騷動,就越是容易引起人們的不安。當正式的渠道閉塞的時候,人們對於各種非正式渠道就格外地依賴,從而導致小道消息乃至訛言被激活,群體在傳播和接受訛言的時候情緒相互感染,恐慌由此產生而且升級,直至出現危機。更加可怕的是,群體性恐慌所引發人們的緊張,使人們會自動地尋求消解之道,緊張的情緒要有地方宣泄,不滿積聚要尋找替罪羊。這時候人們往往趨向於“做點什麼”,有點火星,有人刺激,就完全可能像潰堤一樣形成騷亂,更不用說有人有意組織策劃了。
雖然,信息控製是傳統政治治理術的組成部分,但是某些聰明的統治者也知道,什麼時候能瞞,什麼時候不能瞞。在人們意識到危險可能波及每個人的時候,信息公開往往是化解危機的不二法門。因為公開的信息可以讓人們知道如何規避危險,繞道而行,而反其道而行,則很容易使自己成為人們情緒激動後果的承受者。
義和團藥方的再現江湖告訴我們,人們在情形曖昧的危機時刻,其心境、情緒和行為大體上是相近的。也許沒有幾個人知道,正在流傳的藥方中有義和團的藥方,甚至人們可能並不真的相信這些中藥和藥方,可以治療今日的非典型性肺炎。它的出現,不過是一種人們在恐慌的時刻想要做點什麼的征兆。
時間雖然過了百多年,在觸及人類最本原層麵的時候,人的變化其實並不大。
世紀末的看客
長期以來,我們的曆史教科書裏,凡是提到下層老百姓,文字總是一片光明,尊稱為“人民群眾”或者“勞動群眾”。壞事自不必說,有反動派兜著,連動搖和軟弱都隻屬於民族資產階級。然而魯迅卻告訴我們,令我們一向景仰的勞動人民有一個非常令我們尷尬的習慣:當看客。無論是砍頭還是槍斃,無論是殺強盜還是殺革命黨,他們都看得津津有味,魯迅先生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因而棄醫從文。
義和團運動是19世紀末由下層老百姓鬧出來的一件大事,曾經得到了建國以來曆史學界的最多的稱頌,老百姓的反帝愛國熱情被史家一支又一支如椽的大筆煽得紅紅火火,恍惚就在眼前。然而,在真實的運動中,有熱情如火領頭鬧拳的,也有沒事跟著起哄的,而冷漠的看客其實不在少數。《王大點庚子日記》就給我們展示了一個看客的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