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一條狼跑進了我們家的豬圈,豬大叫,我爸爸衝進豬圈趕走了狼,豬的嘴被狼咬掉了一塊肉,豬嚇得全身直打哆嗦,緊緊地靠著牆。爸爸趕走了狼,我拿著煤油燈去給爸爸照亮,看看豬的傷口。從這件事後,我好像和這頭豬有了很深很深的感情,在和狼的戰鬥中,我們和豬是一條戰線的。過年了,這頭豬被殺了,我們家過了一個高高興興的年,在煮好的豬頭上缺了一塊兒肉,媽媽說這就是那天晚上被狼咬掉的一塊兒,這是我記憶最深的。
又過了一年,我們村子裏突然出現了一條反標,大隊書記把所有識字的人全都召集起來,要破案,晝夜不能回家,關了許多天,也不在地裏幹活兒了,寫反標的反革命案也沒有結果。最後,大隊書記決定用投票表決的方式來決定寫反標的反革命分子。一天深夜,我爸爸突然跑回家,跟我媽媽說,投票結果是他的票最多,可能要出事了,他告訴我媽媽,第一,反標不是他寫的,無論到什麼時候都要給他申冤;第二,一定要帶著兩個孩子活下去。在睡夢中我被爸爸媽媽叫醒了,爸爸又簡單地跟我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說他有可能成為反革命了。他說我是一個男孩兒,一定要像男子漢一樣,要幫助媽媽和妹妹一起活下去,無論到任何時候都要活下去。他反複強調反標不是他寫的,要為他申冤。當天晚上我感到了恐怖,比那天晚上狼鑽進了我們的豬圈更恐怖。也是從那天晚上起,我發現我長大了,我身上有許多的責任,要保護我的媽媽和妹妹。最後我們村子的反標案件破案了,是耕讀學校的一位老師寫的。這位老師曾給我上過課。接下來的日子就是這位老師被五花大綁、遊行批鬥。他旁邊總有兩個持槍的民兵,我見到後很害怕,我怕民兵用槍把這位老師打死在我麵前。
六媽
20世紀70年代初,我的家鄉大旱,糧食收得很少。村子裏的許多人都翻過秦嶺去陝西要飯了。父親常說,我們家的人飯量小,所以不用去要飯。政府隔幾天發一次救濟的食物,是從河南運來的紅薯幹,用開水煮著吃,也可以磨成麵,做饃吃。我們從小吃慣了玉米麵,覺得紅薯麵做的饃很難吃,吃了之後常冒酸水。但無論如何也要感謝河南人,這次大旱中,河南人的紅薯不知救了多少甘肅人的命。父親很少與村子的人打交道,遇到領救濟糧的事,總是我去。有一次我去領救濟糧,隊長不發給我,說是有政策,不能發給地主家。我回來跟父親說了沒有領到的原因後,父親去與他們交涉,終於搞清楚了政策界限,是不發給地主分子家。奶奶是地主分子,但已經與我們分家了。
我們家沒有地主分子,所以政策容許我們繼續活下去。領到了紅薯幹,回家的路上,我很高興,但我發現父親一直不高興。回到家,媽媽很高興地告訴我們說,中國的衛星上天了,還會唱《東方紅》。奇怪的是父親一直沒有高興起來。我大了以後,才看到有則典故“嗟來之食”,說的是春秋時齊國發生了饑荒,有人在路上施舍飲食,對一個饑餓的人說:“嗟,來食!”饑餓的人說,我就是不吃嗟來之食,才到這地步的。終於不食而死。父親一定早就知道有這則典故。中國古代人寧可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的骨氣,真是讓人佩服。
我們村子這一帶,把嬸子叫媽,把叔叔叫爸爸。媽叫媽媽,爸爸叫大大。六媽是死了第一個丈夫後改嫁到我們家的,嫁給了我的六爸。據媽媽說,六媽剛改嫁到我們家時,她和爸爸也剛回到農村,六媽長得特別地漂亮。六媽特別喜歡孩子,但她的命不好,生了幾個孩子都病死了。在那缺醫少藥的年代,在我們村子裏死小孩是經常的事。每個孩子的死對六媽的打擊都很大,特別是一個和我同歲的兒子,名字叫克禮。克禮病死後,六媽哭得死去活來。六媽特別喜歡我,有一次,我去問六媽,劉少奇被打倒了,他還有飯吃嗎?六媽說,孩子別擔心,毛主席是好人,不會讓劉少奇餓死的,至少一天能吃上一碗麵條。我小時候總在想,劉少奇比我們吃得好。在我的心目中,麵條可比紅薯幹好吃多了。
我們家進城後,我也出來上學了。六媽在我們家住了幾年,說城裏住著不習慣,又回鄉下去了。我好多年在外上學,後來給城裏人蓋房子,回家鄉的次數越來越少。前幾年回到村子去,六媽請我到她家去吃饊飯,一種用玉米麵做的食物。和六媽在一起吃饊飯時,我真有點不習慣,沒有桌子,沒有盤子,隻有一隻大碗和一雙筷子。六媽住的房子沒有任何的變化,房裏的大方桌和花瓶也沒有變化,但總感到房子小多了,沒有小時候大。六媽問我,在北京城裏能不能吃飽,吃的飯習慣不習慣?我說習慣了。六媽說,你小時候長得很胖,也很漂亮,現在瘦成這樣了,以後要注意身體,多吃飯。我說,好!六媽,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