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六媽的女兒,我的姐姐到北京來,住在我家。她說六媽去世了。我說,你怎麼沒有告訴我?姐姐說,六媽不讓。臨終前她說,活著的時候,太給他們添麻煩了,死的事,千萬不要再麻煩他了。聽姐姐講到這裏,我流淚了。
疙瘩娃
小的時候隻知道這個婦女的名字叫“疙瘩娃”(我們老家的習慣是把那些個子永遠也長不高的人叫“疙瘩”)。“疙瘩娃”不知道自己的年齡,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她出生在甘肅省秦安縣一個偏僻的山村裏,很小的時候,父母都被餓死了,隻有她和哥哥兩個人相依為命。哥哥下地幹活的時候,她就在地裏揀野菜。有一天揀野菜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手裏拿著菜團的陌生人,陌生人對她說:你要是跟我走的話,我可以天天讓你吃上淨麵的饃。於是這個小女孩就跟著陌生人走了,從隴海線的渭水峪車站坐車,坐到了伯陽火車站。那是一個很小的車站,陌生人就把“疙瘩娃”賣給了伯陽的一戶人家,得到了一塊饃和一小塊麵餅之後就走了。“疙瘩娃”跟著這戶人家並沒有吃上淨麵的饃,每天吃的都是糠和野菜。過了沒多久,伯陽這家人也不要她了,就把她送到了我們的鄰村華南埠,但她的境況也沒有多大的改變,每天仍然吃不飽,穿不暖,晚上甚至不能在房間裏睡覺,而是睡在柴堆裏,身上蓋著柴就當被褥了。後來我們村子有一個婦女去華南埠串親戚時看到了她,就對那家人說:這孩子,你們要不要?不要的話我就帶走吧。就這樣,“疙瘩娃”就到了我們村子裏了。長大之後又與我們村子另外一個從外地逃難來的小夥子結了婚,並生了一個孩子。雖然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但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疙瘩娃”並沒有過得更幸福。“疙瘩娃”的孩子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有一天,爸爸正帶著還很小的我們一起吃西北傳統的早飯——饊飯,突然聽有人喊:有人跳井了。爸爸馬上帶著一根繩,叫了三個小夥子從井裏把這個跳井的人撈了上來,才發現這個跳井的人就是“疙瘩娃”。
很多年後有天中午,我跟媽媽聊起這事的時候,我問,是不是這女人生完孩子之後得了“產後抑鬱症”?媽媽說不是,在那年代,可能“疙瘩娃”確實是沒有活路了,沒法活了,所以想跳井自殺。就這樣,從爸爸和另外幾個村的叔叔從井裏麵救了“疙瘩娃”一命開始“,疙瘩娃”跟我們家就結下了很深的關係。
之後饑荒結束的那一年,“疙瘩娃”帶著一張信紙、一張郵票和一個信封找到我媽,說想找找她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家在哪裏,想讓媽媽幫她寫一封信。
在第三封信發出去之後,終於有了消息,她的哥哥找到了她。盡管分別了好多年,但她一看到她哥哥就認了出來,哥哥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妹妹,也非常高興。當時哥哥勸“疙瘩娃”:你已經結婚了,成家了,也有孩子了,就好好地過,等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你就回到秦安來,回到自己的娘家。但當時的“疙瘩娃”非常想回到自己的家鄉。“疙瘩娃”的丈夫怕失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就勸她不要回去。“疙瘩娃”說:你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父母,我還沒有找到,我一定要回去,而且我也不會離開你的。於是第二年剛過完年,正月裏她就帶著自己的孩子,坐火車順著隴海線西行到了渭水峪車站,下了車站,就一路打聽著回到了自己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