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腳踏空(3 / 3)

“你不要原諒我,你忘掉我。”他的呼吸很深。

在說什麼啊?現在痛苦的不是你嗎?你不是,在哭嗎。如果不原諒你的話,又怎麼能把你忘掉呢。你是用什麼辦法都忘不掉的。李白又被弄懵了。他已經退到牆角,再也沒有更深的去處了,他望住麵前那副肩頭微小的顫動。

新娘,祝福,錦衣玉食,這些好東西,天亮就全都有了,六點多,天應該已經亮了,可楊剪的樣子就像已經輸掉了一切。

更讓李白茫然無措的是,他看得這麼用力,卻抑製不住自己越發沉重的眼皮,越來越頻繁地合起。他沒有力氣,像踩在一片雲上,五感也都在模糊,變得斷斷續續的,他慌了,靈魂正被不可名狀的力量抽幹,他還有那麼多話沒說完。

不敢抱楊剪,楊剪不想讓他當沒骨頭的婊·子,他隻能拚命往牆上靠,唯一能嚐試去做的就是抓住楊剪的手,捅了好幾次才把褲兜裏焐熱的戒指戴上去,是無名指,他摸了好幾遍。他真的有一枚鑽石戒指。然後他不敢貪心地把手縮回來,淚水流了滿麵,說我是很痛苦,我忘不了你我恨你,你有沒有過後悔;說Ewedihalehu,我告訴你它的意思吧,我愛你非常愛你,我的摯愛;說你太可怕了我真想跑;說別讓我走……

大概說了很多邏輯無法自洽的話,但也都是真實所想的,這是怎麼回事,李白不知道。

他睡著了。

看著李白倒在自己懷裏楊剪才開始感覺到疼。他以為自己早就對疼痛麻木了。方才那一點點失控,他在李白麵前藏起自己的臉,他以為隻是因為不知所措。現在他承認了,這就是疼,五髒六腑,皮肉骨骼,全都疼。

他用肩膀墊好李白,靠著冰箱坐在地上,單手摟住他,另一隻手從桌台抄來那隻玻璃杯,細細地端詳。是被李白喝空的那隻,先前倒水時,他背朝著那人,在杯口捏碎了三粒自己每天都吃的藥。

足夠李白睡到天再變黑。

當時就猜到了,一時心軟帶人上來,必然會導致無法收場。李白是小孩,他還是嗎?所以是他的錯。現在的確無法收場,好在他的後備措施及時起效,該慶幸啊。

楊剪卻硬生生把杯子也捏碎了。

是不常用的右手,左手頂著枚閃閃發亮的小光點,被用來摟李白了。力氣倒是很足,杯子的碎裂不比藥片,弄了他一手的血。室友終於有了點動靜,或許早就醒了,但是不敢多打量,隻從門沿探進來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快七點了。我十二點前過去就行是吧?”

楊剪甩掉幾塊紮在手裏的碎玻璃碴子,朝他點了點頭。

室友欲言又止,離開了門沿。

楊剪最後摟了一分鍾,起身洗手,用衛生紙簡單包住,接著找出當初借住留在這兒的那卷海綿睡墊,在老地方鋪開來,把人抱上去。他不是很想讓李白睡那張臭烘烘的破床墊。右手一收縮就是鑽心的疼,他屏住呼吸把戒指在無名指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最終摘下,放在李白耳邊,鑽石朝著他的耳朵。之後他就幹脆利索許多了,脫下這身狼狽,換上那套漂亮西裝,對鏡最後整整頭發,乘坐擁擠的早班電梯下樓。

婚慶公司的賓利車隊已經在等,他們為楊剪的形象目瞪口呆,大呼“真不用化妝”,也為那破壞一身和諧的右手大驚小怪。血滲透纏得厚厚的紙巾,他們趕緊叫來隊尾的醫療組把新郎官按在後座上進行專業包紮。

楊剪配合極了,酒精灑上去,鑷子把碎屑挑出傷口,他一聲都沒響,隻有一個小助理拿著手帕在他額頭點按,擦拭冷汗,生怕弄亂這令人驚喜的發型。

“怎麼弄的啊,玻璃杯碎了嗎?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幸好不是左手,不耽誤戴戒指!”他們這樣說,還是喜氣洋洋的,好像這麼說就能討個好彩頭。

事實證明,的確不耽誤。

一上午按部就班地匆匆過去,熱熱鬧鬧的接親,隱在鬧市花園裏的順峰大飯店,飯店門口的迎來送往……它們足夠把這幾小時填上了。幾十桌全坐滿的宴會大廳外,新人進場前,李漓貼在楊剪耳邊說,找你真是對了,你真是個好演員。

楊剪對她笑了笑,心想的確如此,手抄幾百張請帖不必再提了,這好像和演技無關,就說這一上午達到的效果,他那些逼真的假笑,信手拈來的親昵,不隻是“嶽父嶽母”,這一整個大廳的人都相信了,包括他為數不多的幾個老朋友,都相信他是開開心心結婚,終於為一個姑娘收了心,改掉種種惡習,娶了自己唯一想娶的人。

哦,除了楊遇秋。她其實也有點相信了吧?她總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也除了室友,他先前看到的有點多,此刻摘了無框眼鏡,正在一群不相識的人之間緊張兮兮地嗑瓜子。

他當然會保密,他也想拿投資啊。

這不是很好嗎?

隻有自己看得到那些惡心。

婚禮順利地進行著,司儀請了個著名主持人,整片會場都有種節日晚會的熱烈氣氛。楊剪的平靜也始終在穩定持續。畢竟惡心這種感覺實在是常見,早就難不倒他了。站在花路盡頭,等待“知遇之恩”的老板把寶貝女兒領到自己手中時,他才忽地有點走神。

也許是一段路的縮減無論長短,都會把緊張賦在人身上,楊剪沒來由地想起李白睡著前,拚命睜著那雙哭腫的眼,問他有沒有過後悔。

答案不是否定。

但是沒有辦法。兩條路,早就琢磨好了,僅存的兩條。隻是如果這條走得通的話,他就不去嚐試那條更極端的了。在婚車上還收到高傑的短信,陰陽怪氣的祝福,意思是你在做什麼我都了解,楊剪回:謝謝。強迫自己不停地想:你不值得我做蠢事不過大腦。

所以通吧,應該是通的吧。楊剪露出幸福的微笑,漠然看著挽著慈父手臂如一片白雲半像自己飄來的新娘,看著她小羊似的眼睛,人站在這個位置,是不是都會暢想未來?他隻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楊剪曾以為自己的精力是無限的,也許這是所有年輕男孩都有過的通病,他堅信,就算老天要把他按到泥裏憋死,他也能爬出來喘氣。現在他卻清楚地看到了屬於自己的邊緣,是個斷崖,前麵是萬丈深塹,他拋下一切,計算過了極限,想要的僅僅是衝到對麵的地上,甩掉後麵垂涎的野狗,他想繼續跑下去。但他得時刻提防自己散架,尤其是騰空那一瞬。

現在看來,是要安全著陸了。

楊剪捱過了自己的極限,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他與李漓擁抱,鋼琴曲正好彈到最高潮,他們就要為對方戴上圓戒。

平地就在眼前,撞得疼,那就疼吧。

卻聽一聲大喊在音樂與歡呼聲中如尖刺突起。

“等一下!”

一腳踏空。這是李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