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拿件新的吧。”他對店員說。
終於來了單生意,大幾千塊錢還這麼爽快,店員自然是積極得很,趁她在倉庫翻找,李白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除去那些瘀腫和傷口,他這張臉可真是蒼白寡淡,身上的病號服和幾天沒洗還掛著泥沙的頭發也是邋遢至極。不合時宜。他又想起這個詞。放在從前,自己這副模樣是絕對不敢走進商場專櫃的,連超市他都不敢,就像小時候被打得鼻青臉腫嘴唇開裂,他就不敢穿過那片養魚的稻田,去找村裏其他小孩摸蝦摸魚跳皮筋。可現在走進來了,不也就是這個樣子。引人注目又如何呢?他隻是不想把身上的外套還回去了,卻也想讓隻穿了件薄襯衫的楊剪在這大雨天裏暖和一點。
楊剪已經把樣品脫下,掛上了衣架,“為什麼?”也問了和他方才相同的問題。
“因為我喜歡你。”李白說。
“我喜歡你楊老師。”大聲地強調。
在鏡中他看見那雙眼中不易察覺的閃動——楊剪似乎被嗆到了,拿他沒了轍;也看見店員臉上一瞬間的古怪,接著馬上又恢複了正常,笑臉相迎,帶他去櫃台結賬。
在樓下的水城羊肉粉裏吃了一身濃湯辣油味兒,兩人再次上路,小心翼翼地往災情較輕的城西北開。雨勢漸漸小了,陰雲隱隱透出白光,稍微有了放晴的架勢,但地上積水的情況依舊沒有好轉,這一路沒有熄火已經是萬幸。
李白在楊剪的手機導航上看到酒店的字樣,最終楊剪也的確把他帶去了酒店。房間已經預約好了,有兩張床的標間,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訂的,更不知道楊剪竟然事先醫院裏為災情專門開設的臨時派出所裏給他開好了臨時身份證明,否則以他現在這個“三無狀態”,還真不一定能有房子住。李白心裏那股子酸意又在瘋長,在他坐在馬桶上,肩上裹了條浴巾讓人衝洗頭發時,這酸意直接從心裏漫到了眼中。
楊剪的五指插入他的發絲,用指腹按摩他的頭皮,還揉他的鬢角,揉他空剩下幾個小·洞的耳朵,洗得很慢,很仔細。
李白默默哭了,早在醫院裏就開始憋,他總是這樣,崩潰又落魄,現在他想起落在車裏的煙盒,裝在煙盒裏的零碎是他最寶貴的,他想自己已經廢物到守不住它們,可他也看到地上的水由裹挾泥沙變得清澈,看到楊剪濕成深色的褲腳,這些全都有種讓他靈魂出竅的溫暖,好像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事情值得去憂愁。“你也洗一下吧。”在熱氣和水聲中,他哭得很隱蔽,從楊剪手裏接過泛潮的衣裳時,他的臉也垂得很低。
既然已經濕了,他就在水池裏簡單投洗了一遍,用酒店備的洗臉皂。把衣服擰得差不多,鋪在化妝桌上吹幹的時候才敢哭出聲音,眼睛更腫了,前額上的傷也猙獰,李白越發覺得自己難看,也不想再照鏡子,就抻直傷腿僵僵地坐著,撐開褲腿,拿風筒把那布料吹得發燙。奈何這吹風機噪音太大,楊剪洗完了,擦著頭發走到他身後,他才剛剛察覺。
“晾一下就行了。”楊剪貼近他耳邊讓他聽清,並沒有過問他的眼淚。
“潮乎乎的穿得不舒服。”李白收著下巴,好像耳邊的氣息比熱風更燙,弄得他連動都不敢動上一下。
楊剪也沒再多說,任由他較勁似的一寸一寸地吹,把空調開到了二十八度。細雨隔層玻璃也能把寒氣滲入人的骨頭,兩人都隻有內褲可穿,他自己都覺得有點涼,更何況是李白這個重病號。摸了下額頭還沒退燒,李白還在吹著,他就半坐在化妝桌沿,托起李白的下巴給他臉上塗藥。梗著脖子還要拚命去瞧桌麵生怕把衣裳吹糊的模樣未免有點好笑,等到塗完手臂、肩背、後腰和膝蓋,一處一處檢查過了,楊剪心情也變得不錯,從洗手台抓了手表就往床上躺。
“楊老師?”眯了一會兒,李白好像在叫他。
“那個……楊老師,衣服我弄好了。你也吹一下頭發吧。”李白調小風量,回頭盯著他瞧。
楊剪看了眼表盤,把它隨手撂上床頭櫃,拒絕起身:“最近三天我睡了八個小時。”
這是事實,摸底考接著就是從飛機到大巴到自駕的奔波,他被盤山路繞得筋疲力盡,實在是不想聽專業發型師跟自己不厭其煩地科普等著濕發自然幹的壞處。於是楊剪拉高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臉。然而吹風機卻就這麼停了下去,沒再出聲,李白走過來,坐在對麵的床沿,看被子外麵楊剪垂在床側的那隻手。是右手,拇指不能彎曲,隻有指尖露在外麵。
還要吹嗎?李白連自己頭發都不想管了,幹什麼都得後延,他現在隻想握住楊剪的手。握住了,上床之後也握著——他問楊剪自己能不能也在這張床上待著,楊剪隻是“嗯”了一聲,隨後李白拖著一條腿在他旁邊躺下,弄得這張小床七顛八倒,他也沒再發出動靜。李白放平呼吸,把被子扯低了些,一手搭在楊剪腰上,悄悄地嗅聞。頸後濕漉漉的頭發,那條硬邦邦的脊背,全都是酒店洗浴用品過於濃鬱的香味,卻又有些別的,難以言說。
正是這些“難以言說”告訴李白,他用滾燙額頭靠著的不是別的,是楊剪,這一年多來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就算這一切朦朧得好比一團幻象,就算早晚會停,楊剪或許明天就走,現在陪他的,被他默不作聲地貼緊的,也依然是楊剪。
肌膚裏麵高燒所致的酸痛和寒意漸漸被焐開了,過了好一會兒,李白發夠了呆,餘光也看夠了窗外的茫茫雨霧,支棱起脖子,他去看楊剪枕在一旁的側臉。已經睡著了,楊剪眉眼舒展,睡得很熟,卻仍然喜歡疊著雙臂,把身體蜷縮起來,就像個半夜挨凍卻又不知道給自己拉被子的孩子。
李白倒回枕頭,把他抱進懷裏。
睡眠很快降臨,李白難得沒有做夢,也沒有多麼頭疼腦熱,單純的休息對他來說就像老天開恩,醒時正對上楊剪的眼睛,那人已經完全恢複清醒,背後的紗簾外麵,天色已晚。
李白一個激靈,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傷腿正搭在楊剪身側,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已經變成了麵對麵躺。
那人骨頭很硬,大腿內側的**正壓在胯邊,硌得有點疼。
卻也不隻是這在硌他……不會吧?可這好像是真的。又或許不做夢是錯覺,可這夢得也未免太真。應該就是夢吧,很真的,卻又終究不會成為真實的夢,就像楊剪在副駕駛上衝著他笑,問他是不是累了……那種笑讓他覺得下一秒楊剪就要吻自己。那現在呢,會有吻嗎,還是一抓就散呢,摸一摸就知道了。李白的喘息粗重了些許,手從楊剪肩上伸進被子,在自己小腹下麵摸了一把,沒有消失,甚至變得更真實了些,“楊老師,”閃了閃眼睫,他說,“你·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