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納蘭容若感到渾身不適,一病不起,竟然茶飯不思。秋萍特意讓廚役煮來蓮子羹,她接過碗倚在病榻頭上,一羹匙、一羹匙地喂,一邊喂著,一邊摸著夫君的額頭,燒得灼手。她焦慮地看著他的臉,逝去的年華,在他的眼角上留下掩飾不住的魚尾紋,她的纖指不由得移到那幾道魚尾紋上,撫摸著,心中感到一陣酸楚……喂下不到半碗蓮子羹,容若便搖頭示意不想再喝了。他喝了不過半個時辰,就覺得反胃,難受得挺不住,一陣比一陣厲害。秋萍急忙把方才郎中給開的藥倒在溫熱的水裏,用箸攪勻,幫助夫君服下。服了藥仍不見好轉,反倒更加難受。一陣的工夫,就折騰得他額頭上暴起了兩股青筋。他想吐,還未及秋萍拿過盆來,一翻身,“哇”的一聲,噴吐出來,將食水和藥都吐個罄淨。接著隔兩個時辰一吐,後來,肚裏沒什麼東西可吐的了,竟然吐出膽汁來。一夜之間,他的眼睛塌進眼窩裏,眼眶也罩上了青色圓圈。
秋萍見夫君病成這個樣,心裏非常害怕,便讓書童阿滿去上房請老爺和夫人。
阿瑪和額娘匆匆忙忙來到容若的床前。明珠和覺羅氏昨日來看過兒子,沒想到一夜之間竟病成這個樣子。阿瑪俯身摸摸容若的手,隻覺熱得燙人,不禁心頭一蕩,說:“吾兒不幸,遭此無妄之災!”
額娘見兒子瘦得脫了相,臉兒蠟黃,急得她轉過身去,叨咕道:“我這是哪輩子作的孽喲!”便號啕大哭起來。
納蘭容若躺在床上側過身子,定睛仔細看著阿瑪,發現他兩鬢花白,臉上似乎失去了昔日的光澤,罩上一層淡淡的灰色,並添了數道皺紋。他覺得眼前的阿瑪既可恨又可憐,尤為阿瑪憂心忡忡。他想:阿瑪的種種罪惡,若是萬一敗露,他周圍的黨羽便會樹倒猢猻散。到那時候,可就沒人再來攀附阿瑪了,倒是疏友避嫌的有、棄友自保的有、落井下石的有,甚而賣友賺紅頂的人也會出來。這些年,在皇上身邊親眼所見的還少嗎?人要整人真比魑魅還厲害呀!
他以為不能再遲疑,必須得跟阿瑪說了。他伸出手來拍拍床沿,請阿瑪坐在他跟前,說:“阿瑪,有幾句話早想跟您說,也不知為兒當說不當說。”明珠沒言語,卻點點頭。
“阿瑪,恕孩兒多嘴。”他病魔纏身,也顧不得拐彎抹角、斟酌詞句了,便直言不諱地說,“常言道,‘喝涼酒,使贓錢,早晚是禍患。’您應留神總是巴結您那幾個人。阿諛雖然沒有牙齒,卻能把骨頭啃碎,厲害著呢!再說,您不可拉一夥人,排擠另一夥人。這年頭,得罪一個人,就為自己堵死一條路啊!……”
明珠聽了兒子說這番話,沒有急,也沒有反感,他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兒子是指什麼說的。近來,他也隱隱約約地感到朝中有一股暗流正向自己襲來。李光地和索額圖已聯手指使朝廷重臣郭到處暗中查訪自己,有些把柄已抓在他們手裏。這些他都有耳聞。做了虧心事,生怕鬼叫門。這些日子,他飲食銳減,人也明顯見瘦。
覺羅氏擦著眼窩裏含著的淚水,看著秋萍已懷了身孕,心想:雖然娶了官氏,可有她與沒她一樣。兒子與這個女人生米已做成了熟飯。她把容若服侍得周周到到的,猛兒也讓她侍候得水蔥似的見長。容若患病,她侍藥床前,百般殷勤。容若身邊也該有這麼個人陪伴,幹嗎不送個人情,就成全他倆,便湊到兒子床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回想起來,在你的婚姻大事上,額娘對不住你。”
容若翻過身來,瞅著額娘,寬宏地笑了笑。
覺羅氏接著說:“我看秋萍挺好的。等你的病好了,擇個吉日就上頭吧。”
容若感激地瞧著額娘點了點頭,又瞅瞅秋萍。秋萍的臉羞得紅紅的,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