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茁壯的氣息 (2)(1 / 2)

他這麼喊,後邊的村民便趕幾步,把我逮住了。我幾乎是被抬回村子的。我像睡在搖籃裏看著天穹,天色很藍,很深邃,很晃悠,輝煌得像要碎掉的瓷器。但幻覺隻出現幾秒,我便被紛繁複雜的聲音吵回現實,我聽到有人像是說要處死我,滾下兩行淚來。他們抬了幾十步後,猛然將我放下,我站立於大地時,腦袋一陣眩暈,然後便清晰地看到對麵蒼翠的山坡、濕黃的石頭和清新的樹,鳥兒正踩在晃悠悠的樹枝上點頭。我不知道自己所在何方,所在何時,要幹什麼,要說什麼,我僵直著身體,等待山腳下一個漢子取出柴槍,丈量好步子,然後瘋狂往這裏跑來。我看到肌肉從他的腹部滾到胸脯、肩膀、麵頰、太陽穴,我看到張力越來越大,空氣越來越滿,像是箭要射出,火藥要炸響。我看到柴槍的槍尖在太陽底下閃出燦爛的光芒,它即將像刺穿一袋麵粉一樣,刺穿我的腹部。我的腹部將發出噗的一聲喊叫,我整個人將像一隻蝦米卷曲起來。我看到了媽媽和爸爸的麵容,他們的麵容在這個素不相識的村莊上空懸浮著,看著我。我閉上眼睛,等待最後的審判,但是空氣中猛然出現一聲大喝。

像列車一樣奔行的壯漢在急刹車。我想他的腳趾一定全部扭傷了,他的腳掌也一定擦出了血。我睜開眼時,發現他正扶著柴槍大聲喘氣,那柴槍已然插到土裏去了。那漢子說:哥,怎麼啦,你這是怎麼啦。劉遵禮白了一眼,說: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我的血液重新滾動起來,我聞到體內茁壯的氣息,知道再也死不了。

我其實早應該意識到,劉遵禮原也是怕事的,要不然也不會拿刀背砍人。我嗨地歎息一聲,甚至想去調解他們兄弟。這時,劉遵禮拿渾濁的大眼球死死盯我,好像要恢複一隻老虎原有的尊嚴。我被看得不舒服,便躲閃,卻不料他又拉我的胳膊,讓我看他。我看到了,還是兩隻渾濁的大眼球。

劉遵禮說:拿拷子拷上我吧。

我說:為什麼?

劉遵禮說:我破壞人家夫妻感情,破壞我知道不犯法。但是人家把毛主席的長江大橋炸了,我就肯定犯法了。

我忽然想笑,又想哭,努力鎮定了,才說:你有沒有打何大智?

劉遵禮說:沒有,我隻偷他老婆。

我說:沒打就沒事。

劉遵禮又問:果然沒事?

我說:沒事。

劉遵禮又說:不是因為你在我手裏,才這樣說吧?

我說:你放了我,我也會說沒事。本來就沒事。

劉遵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哭,哭完了對眾人說,以後有人來問,就別說耕田織布了,就說我偷人,偷就偷了,沒事。眾人嘿嘿笑起來,劉遵禮的老婆也幸福地笑了。

那天晚上,我吃肉,飲酒,還讓劉遵禮打電筒送過羊腸小路了。在村部,我看到同夥拿著菜刀磨小賣部的櫃台。一個多小時後,十幾個當地民警趕來,大家準備重新殺入高坑,卻不料帶頭的接了一個電話,又喪氣地命令我們不要去。

下山時,我聞到從沒聞到的山林空氣,看到從沒看到的天上雲月,邊走邊流淚。人的命有限,我是再也不來這裏了。

這個故事講到這裏又應結束。

我們查出:2月7日,原爆破手何大智聲稱幫人買炸魚用品,從文寧縣某銅礦保管員處私購硝銨炸藥10公斤,當日回富強鄉青山村高坑小組,向妻子劉春枝說:我不和你過了,我要去炸人,春運火車擠,我就炸汽車,我要炸長江大橋的汽車。2月8日,何大智攜炸藥進城,住於原打工的孔孟旅社。2月10日,何大智與吳軍離開孔孟旅社,乘臥鋪車抵達本省。2月13日,何吳宿於本市幸福彼岸旅社。2月14日,兩人搭乘9路電車,在長江大橋引爆炸藥。

我向上麵提交報告,指稱爆炸案植根於無力者的報複,當然也不排除其他原因。大隊長刪除了“當然也不排除”,又往上報,如是,1998年6月14日,公安部宣布破案。

寫報告前,我和張老通電話,有過爭論。

張老問:何大智怎麼可能以炸人來排解自己家庭生活的受挫感?

我說:我開始也不信,但現在覺得很有可能。1月31日,何母對何大智說,你沒個卵用,自己老婆都管不住。我相信此時何大智的自尊心已被毀至穀底,他一定想到自己在高坑的無能,想到小孩唱歌,說他是戴帽的公公,硬不起來的蟲。他受不了,但仍然能忍,他決意和妻子賭個博,賭注就是炸汽車。為了使一切看來像真的,這個軟蛋還特意去熟人那裏搞來10公斤炸藥。2月7日他向劉春枝攤牌,說自己不想過了,要去炸人,炸汽車。我估計他等待結果時很激動。如果賭贏了,劉春枝便回心轉意;如果賭輸了……可惜他一直沒想過賭輸。他被衝動的情緒綁架,忘記賭輸了應該怎麼辦。結果劉春枝恰恰無動於衷,這就把何大智逼上懸崖了,對何大智來說,沒有比這更丟人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