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說:麵子這東西,對有麵子的人來說不算什麼,對從來沒有的人來說,卻很重要。
我說:嗯。劉春枝說了,你去炸啊,快點去炸啊。何大智就隻能去炸了。他總不可能四肢健全地跑回來,告訴眾親朋,我沒炸。那還不被人嘲笑死、挖苦死?可惜劉春枝當時不懂何大智的處境,等她懂了,就晚了。2月11日,劉春枝托人往縣城帶信,信上說,我對不起你,你不要做對不起黨和社會主義的事情,我保證好好待你。那時,何大智離開文寧縣城已經一天了,已經萬念俱灰,認定不可能從劉春枝那裏得到任何回報了。也許隻有橋自己塌了,或者電車罷工了,才能給何大智台階下,但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何大智也一定惶恐,如果不惶恐,爆炸當天淩晨,他也不會伏在廁所牆上哭。一直到最後,他都是害怕的,他的眼是閉著的。
張老說:這個是,在兩個引爆人中間,何大智是明顯害怕的。
我繼續說:臥鋪車越往我們省開,何大智的人生之路就越少,就越覺自己是被綁架了。但人甚少有歸罪自己的自覺,何大智一定把所有過錯歸於劉春枝,會仇恨她,會預想她將得到的報應。這時他恰恰又覺得,沒有比搞一場轟動全國的爆炸案,更能報複劉春枝的了。他想到,全國潮水般的口水將澆向劉春枝,讓她內疚、自責、驚慌、恐懼,夜夜做噩夢,終生背十字架。這個時候,他就是快意恩仇的上帝,在主持,在審判,這也許是軟弱的他堅持到底的又一個原因。
張老說:等等。我覺得自殺也許能達到同樣效果。假如何大智是一人自殺,照樣可以將指責引向劉春枝,並讓劉春枝悔恨、內疚、害怕。他犯不著付出這麼大的成本。
我說:我說了啊,他說出炸橋的話了,收不回了。
張老說:那他為什麼不說“我要把自己炸死”呢,我覺得還是蹊蹺。
我心想,這話已是事實了,你張老還爭什麼爭,於是接著解釋:可能是何大智要體現自己的力量吧,張老您和我講過,弱者迷戀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權衡過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當然是前者更富於證明性。我相信,人越羸弱,越渴望終極式的破壞。人越窩囊,越想搞到核武器。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揚眉吐氣,渴望比劉遵禮強悍。
張老說:漏洞百出。我又做個假設。為什麼何大智不炸高坑,不炸劉遵禮呢?
我說:我說過了啊,何大智起先隻想用炸人來賭博,賭贏了,劉春枝嚇著了,感情就挽回了。何大智說要炸高坑,怎麼挽回?何大智不會傻到這個程度。
張老說:狡辯!詭辯!我還問你,何大智要死,為何要拖吳軍一起呢?
我說:我正要說。吳軍至今沒查出是哪裏人,但據我們調查,此人厭世,原是待死之人,隻是差個伴兒。何大智一出現,讓吳軍感覺到希望了。我這裏有吳軍的遺書,上麵畫了女人,寫了詩,說,來本無根,去也無影,我本無形,卿本無情,就在美麗地結束不美麗的生命。我判斷,吳軍應是失戀之人,越是被拒,越覺對方是女神是仙女,越覺自己渾濁不堪,醜陋不堪,所以奢望以死毀之。
張老說:這麼說,他原來是要告訴世界,他寫得一手破詩。
我說:不能這麼說,他叫四大山人,會畫畫、寫詩、唱戲、武打。他的老板說他藝術不錯,我覺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個有文化的人在縣城小旅社擦桌子洗碗,說明自棄。張老也看武俠,也知道傅紅雪,傅紅雪自棄起來,人朝他吐痰都沒關係。很多人不就喜歡這樣嗎?你說我一表人才,前途無量,好,我報廢給你看。你不愛我,我就報廢,我越報廢越超然,越報廢越清高。我覺得挑在情人節這天升天,是吳軍的主意。何大智沒文化,定然想不到的。
張老說:對,有點文化的人就這樣。我們覺得母親節啊、聖誕節啊、情人節啊不是什麼節,他們有點文化的人卻迷信得很。還有那些《青年文摘》、《演講與口才》,也是有點文化的人熱愛。有點文化,文化又不多,就認真了。
我說:我老覺得這是一場愛情恐怖主義,何大智起初是想對傲慢的劉春枝發出惱怒的信號,而吳軍一早就想報廢自己。所以,我覺得最後的過程是吳軍裹挾著何大智前進,何大智有些猶豫不決,吳軍讓他堅決了。
張老說:越來玄乎了,直覺上我感覺不對。另外,你的可能太多,猜測太多了……人死不能複生,你就發揮吧,總比不發揮好。
我能說什麼呢,咬牙切齒掛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