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姨總有精神煥發的時候,她的所謂神經經過一夜睡眠之後,就像強勁而帶刺的仙人球球出現在你眼前。方姨說:“他萎頓了,可我並沒有萎頓,我們的生活並沒有萎頓下去。現在,到我出現在他身邊的時候了,不是嗎?如果他能認出我來,那麼,所有的戲將由我獨自一個演下去,相反,如果他認不出我來,這很有可能是薩克斯手一生中見過的女人的麵孔太多,累積起來,無法計數……所以,我有一種預感,他認不出我來了,那麼,你就要留下來。”她們就這樣順從於生活中的藤幔,果然就像方姨所預料之中的那樣:薩克斯手患上了失憶症。那個上午,她們出現在薩克斯的出租房中,方姨特意打扮一番,讓自己回到多年前的裝束之中,那時候的方姨樸素而雅致,就像一朵蘭花樣綻放著成熟的香味。
這是首例,方姨出在在她想報複的男人麵前,並用幾十年前的稱呼叫喚著薩克斯手的名字,那是一個親切的稱呼。薩克斯手卻麻木地張望著她們,突然動了靈感,端來了客廳中惟一的凳子嘀咕道:“你們是來聽我演奏的吧,我猜測對了,你們一定是我的觀眾,噢,很久以前,我擁有一座很大的演奏廳……”李水珠又一次聽到了上次見麵聽到的語言,為此,她斷定薩克斯手在上次見而麵以前就已經真正地失憶了。無人知道他為什麼失憶。一個人被人忘記得如此之快,即使在這個曾經大紅大紫過;即使這個人演奏過的音符已經支配過人們的心靈生活史,這個人依然要被人們忘記。因為在這個被人忘記之前,一種強悍的力量帶來了一支新生的年輕的樂隊,他們替代了一個老薩克斯手已經生鏽的樂器;他們真實而有效地替代並戰勝了他,觀眾的眼球向著更年輕的薩克斯手移動並為之吆喝著。就這樣,老薩克斯手抱著他孤獨的樂器,從幕後隱退出來。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他的失憶症開始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種幸福的失憶症,是為了告別宴會而產生的失憶,所以,他喪失了對前妻的記憶,就這樣,方姨可以站在老薩克斯手麵前,她展示出了一種撫摸狀態:其實,她想撫摸那管樂器,她想知道,那管樂器是不是果真生鏽了?許多東西都在生鏽,導致事物生鏽的是時間。比如,經常被使有的一件東西,無論是鬧鍾也好,匕首也好,發卡也好,電話機也好,它們都會在四季輪轉中想法子生鏽,就連我們的大腦也會生鏽。比如,李水珠的母親,每當想到母親的時候,李水珠就會感覺到母親的大腦循環器出了嚴重的問題,所以,它們變得萎謝了,提前萎謝下去。
方姨的手從未這樣顫栗過,她伸出手去抵抗那樂器自語道:“還是從前的那樂器,很久以前,我曾經想幹一件蠢事,想把這管樂器砸碎當薩克斯手嫌我平庸時,我知道,他已經有了外遇……噢,我想起來了,我為什麼把這個女人忘記了,正是那個女人的存在導致了薩克斯手徹底地撕毀婚姻證書。我為什麼沒有想到她呢?為什麼已經忘記她了,其實,我應該記住她,我應該清醒地知道讓我失去婚姻的不是薩克斯手,而是這個女人。”方姨突然冷笑了一下,縮回了手,對李水珠說:“我現在已經尋到目標了,讓我們去見那個女人吧,我記得她是燈光師,她在一家戲劇團工作,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當然很年輕,比你現在的年齡還年輕。年輕就是極好的誘餌,當垂釣者坐在岸邊釣魚時,如果他們拋在水裏的是一些鮮美的誘餌,那麼,魚兒迅速地在上勾。”
這個故事並不新鮮,卻已經發生了。已經被方姨所忽略過的一次往昔現在正曆曆在目,如電影屏道一樣敞開著:方姨第一次感受到那個女人的存在的時候,是在男人的樂器箱中發現了一張手寫的電話號碼,這並不奇怪,方姨並不介意,在她啟開樂器箱擦洗灰塵時,她經常會發現各種各樣的名片。而在之前,他們的婚姻已經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磨擦。薩克斯手嫌她的指甲油太豔太俗,嫌她叉開的裙子流行著一種媚俗之氣。所以,她當然在努力地在彌補這種間隔,她總是在悄無聲息之中替薩克斯手擦洗幹淨這樂器上的灰塵,她的良苦用心在告訴薩克斯手,她並不平庸,她熱愛那樂器箱中飄動而出的音符。哪知道,那張手寫的電話號碼被她在無意識之中拋進了垃圾桶,當薩克斯手在一個夜晚歸來尋找那手寫的號碼時,薩克斯手大聲說:“你知道那電話是一個年輕女人寫的,所以你嫉妒了,所以你銷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