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之惑(1 / 3)

我這一生,在擺脫種種迷惑的過程中,最艱難的,是對“名惑”的擺脫。

我在這方麵的體驗,可稱之為“絕境歸來”。

我曾猶豫要不要講述這一場體驗,因為已經在《君子之道》一書中分析過君子之名,又在《吾家小史》中回憶自己在這方麵的遭遇,如再講述,是否會產生重複?但是經過反複考慮後決定,還是要從一個更深入的角度專門說一說。

這是因為,我在這方麵的經曆實在過於險峻,過於逆反,過於違常,過於凝縮,相信冥冥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要借我來做一個邊緣性實驗。

因此,我沒有權力省略。

名,是中國古代對名譽、名聲、名望、名節的簡稱。但是,這個字,把千百年間無數高雅君子的脊梁壓歪了。因此,也把中國曆史壓歪了。

隻要稍稍回顧一下中國曆史就能發現,曆代最優秀的靈魂幾乎都在“名”字下掙紮。繼承名,固守名,保護名,擴充名,爭取名,鋪排名,挽救名,拚接名,打撈名……多少強健的軀體為名而衰殘,多少衰殘的軀體為名而奮起。

如果有耐心把中國曆史上多數傑出人物的傳記瀏覽一遍,那就會發現,他們身陷的各種是非,早已不值一提,最後剩下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在曆史上留名。如果把這件事剝離、淡化,中國曆史必將輕鬆得多。

但是,中國曆史並沒有從中汲取教訓。相反,陳年的壓力反而層層累積下來,“名”的魔咒越來越張狂。

相比之下,世界上其他地方也講名,但大多局限在某種局部意義上。例如美國的“名”主要是指“知名度”,與一時的社會經濟利益有關,不少藝人還雇有“知名度經紀人”,功能比較清晰。不像在中國,一個“名”字,模模糊糊地囊括一切,無從定義,卻又無所不包。

這個讓中國曆史陷入困頓的沉重包袱,是中國文化自身造成的,怪不得別人。

寫到這裏我頗感痛苦,因為這個包袱是一項精彩設計的副產品。

這項精彩設計,就是儒家的君子之道。

我已經用完整的專著熱情地論述過君子之道,認為這是全人類對於各種集體人格進行分頭設計的典範成果,而且,也是中華文明長壽的重大奧秘。但是,這種人格設計如何來實現呢?儒家學者大多缺少執行力,想不出好辦法。

君子之道,立論仁慈而高超,君子和小人的界線也劃了很多條。但是,這些界線都隻是籠統描述。落在實際生活中,到底誰是君子,誰是小人,隻變成了一種感覺。君子,完全可以被說成是小人;小人,也完全可以被說成是君子。而且,這樣的顛倒,也總能找到大量理由,因為君子身上確實也有小人的成分,小人身上確實也有君子的因素。

這樣一來,君子之道就遇到了執行上的致命障礙。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儒家學者們強調了“名”的控製作用。

“名”,在空間上,可以被設想為“社會公認”;在時間上,可以被設想為“曆史評判”。把事情交給了空間和時間,似乎已經嚴格可控了。但是,這種嚴格可控,都是“被設想”的。

由於沒有統一的衡量手段,“名”在君子之間就很難互相承認,更無法阻止小人的故意歪曲、塗汙、誹謗。

曆代小人正是看到了這一點,總是把“汙名化”君子當做一個永遠盈利的職業。結果,幾乎所有的君子都在為“名”而煎熬,年年月月都氣恨連連,傷痛綿綿。

——隻有少數人,能夠看穿名,看空名。這少數人,往往是受到佛教和道家思想的影響。

以前,我也曾像周圍朋友一樣,以為名聲之立,總有理由。那些習慣了的社會熟語,例如“名副其實”、“實至名歸”、“名正言順”等等,也經常在口中出現。

終於,我的親身經曆證明,“名副其實”的事情不是沒有,卻是一種極為偶然的巧合。“名”的本質,卻是一種虛妄。而且,是一種最顛倒、最脆弱的虛妄。

我把這種真相,概括為以下幾條原理。

原理之一:重大名聲,是對他人的威脅,因此它本身就積聚著被毀的潛力。

名聲有正麵作用,也有負麵作用。最重要的負麵作用,是建立了一重重高於他人的坐標,構成了對他人的威脅。名聲越大,威脅越大,因此所積聚的毀名潛力也越大。一些未毀之名,大半因為尚未建立具有威脅性的坐標。

真正重大的名聲,在建立之初並不想威脅他人,卻已經因特殊的高度形成了對他人的超越,而一切超越都是否定,一切否定都是威脅。

還是現身說法。我本人,在世紀之交蒙受一場全國性的毀名浪潮之前,頂在頭上的,全是一個個名聲的光環。但是,每一個光環都帶來了毀謗的必然。

例如,第一個光環,也就是我前麵說過的在“**”中的那麼多抗爭。前麵沒有說的是,這些抗爭的對手還都健在,他們當然不甘心我的光環給他們帶來的陰影。即使不是當年對手,不少人也會覺得我的光環使他們很難再講“**經曆”了。這兩撥人數字很大,我麵對的毀謗可想而知。

再如,第二個光環,也是前麵說過的我在仕途暢達之時斷然辭職。這事在當時產生了全國性的影響,顯然對大批正在熱衷於官位的文化界人士帶來了反諷式的尷尬。

又如,第三個光環,我在辭職後投身實地考察所寫的《文化苦旅》《山居筆記》等書籍,在海內外均獲空前暢銷。多次統計“全國十年來最暢銷書前十名”,我一人往往獨占三至四本。這對數量龐大的寫作群體而言,形成了一種基點性的名聲虧欠。

再如,第四個光環,我冒著生命危險貼地穿越世界最恐怖地區,每天的考察日記由全球十幾家報紙同步連載,被國際媒體稱讚為“當代世界最勇敢的人文學者”、“全球跨世紀十大人物之一”。但是,正是這些空前的大名聲,立即給我帶來了空前的大傷害。就在我身陷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邊境地帶而命懸一線的時候,國內卻憑著一個荒誕無稽的小謠言掀起了對我的毀名風潮,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