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之惑(2 / 3)

我發現,財富之路如果走順,一般都會經曆以上這幾個步驟。這幾個步驟,一個更比一個背離財富的本意,漸成社會之害。

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讓民眾明白:世上最珍貴的東西,都無法定價,也無法購買。

當金輪馬車離開巨大宅第的時候,路邊的老樹與天上的殘月正在默默對話,而樹下的花朵和野果則按照著季節靜靜地開放和謝落。在富豪、馬車、巨宅都一一隕滅之後,老樹和殘月的對話還在繼續,花朵和野果的開謝還在繼續。這才是更真實、更恒久的世界。

在分析了“財富異化”的程序之後,又需要回到我自己的修行之路了。我是如何擺脫“財之惑”的呢?

也許富豪們要嘲笑了,覺得作為一介書生,大半輩子消磨在課堂和書房裏,怎麼會有資格談論這個問題?

其實我是有資格的,隻不過是“另類資格”。

我談論財富的資格,首先來源於對貧困的體驗。

我出生在農村,那時,原本富庶的家鄉已在兵荒馬亂中退回到石器時代,經常拾菜咽糠。九歲到了上海,日子本該過得好一點了,卻遇到了三年饑荒和十年“**”,自己和家人一直在生存底線的邊緣掙紮。我作為大兒子,在全家實在無法忍饑的時候,隻得向周圍認識的人“借食堂飯票”,卻彼此知道不可能歸還,已經情似乞討。後來又被發配到農場勞動,每天挑著一百多斤的重擔,從天蒙蒙亮,掙紮到天全黑,夥食又極為低劣。

這種經曆很多人已不願提起。有些人雖然還記得,卻像夢魘一樣把自己纏住了,隱隱後怕,由此產生了很多貪官。我與他們不同,貧困的記憶成了我的“啟蒙課程”。

對那些貪官來說,一生被貧困所恐嚇;對我來說,一生被貧困所滋養。

對貧困的早期體驗,使我到今天還過著節儉的生活。我的節儉,並不是為了貯蓄,更不是為了美譽,而是從生命深處早就確認:隻有儉樸形態的享受才是最高享受。我永遠地著迷於走了一段遠路之後吃到的第一口米飯、第一筷青菜,覺得那種滋味遠遠超過一切宴會。這就像,冬天早晨第一道照到床頭的陽光我覺得最為燦爛,跋涉荒漠時喝到的第一口泉水我覺得最為甘甜。

真是萬幸,我的妻子馬蘭與我完全一致。我們兩人,也都算在自己的專業上“功成名就”了,但結婚幾十年來從來沒有雇過保姆。一切家庭瑣事,如清潔、打掃、修理、買菜、煮飯、洗碗,全由我們自己來做。

大大小小的事情,隻要自己動手動腦,便能立即解決,這實在是生命的暢快。甚至,我幾十年沒去過理發店,頭發都是妻子剪的,而且三下五下,剪得很快。剪多剪少,哈哈一笑。

對貧困的早期體驗,讓我懂得了生命的內核和筋骨,建立了一種穩定的格局,發射到人生的各個方麵。例如,在文學上,我隻傾心於那種幹淨如洗、明白如話的質樸文筆,徹底厭惡現今流行的那種充滿大話、空言、綺語、膩詞、形容、排比的文章和演講。在舞台藝術上,尤其欣賞戈洛道夫斯基倡導的“貧困戲劇”及其延伸。在音樂、舞蹈、繪畫、建築上,也本能地拒絕一切虛張聲勢、繁麗雕琢的鋪排。可見,我把早年的貧困體驗,通過重重轉化和提升,凝結成了生活美學和人生哲學。

達到了至樸至簡,也就有能力以一雙銳眼看破重重假象。

例如,近二十年來經常有人站出來聲稱自己出身貴族。他們好像是從天國突降,或從玄洞下山,嘲謔著百年來的貧瘠凡間。但是,這樣的人就很難蒙得住我。因為早年的貧困體驗告訴我,那時的貧困是集體的貧困,全民的貧困。而且,是積代的貧困,幾輩子的貧困。長大後研究曆史,知道也有過一些因做官和經商而一時富裕了的家庭,但都無法跨代延續。在戰火不絕、逃難不斷的年月,大多凶訊頻頻、衰勢難擋。即便暫時富裕,也很難積聚成久遠門風。

後來漸漸明白了,對於“貴族”的自封,其實是出於對全方位貧困的逃離。因此,我們在看穿之後應該予以同情。但是,當這種自封成為一種風氣,就會在社會上形成一套套“偽腔調”、“偽文化”,讓本來質樸的人生,墮入昏暗的貴族誤區。

我無數次看到,本來一個頭腦清楚的人,一擠進那個誤區就犯傻了。眼前出現了太多恍惚的坐標、招人的誘惑,他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作出明白的判斷。

能夠破除這個迷魂陣的,仍然隻有質樸、簡易的正覺。

對此,我不揣冒昧,做了一些大膽的實驗。

二十世紀臨近結束時,我在冒險考察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古文明遺址之後,又緊接著考察了歐洲九十六座城市。那些街道,那些老樓,實在讓我看到了一群“世界級老貴族”的風範。而且,這些“老貴族”的當代名聲,還依然顯赫。但是,當我一座座城市、一個個國家掃描一過,立即發表文章宣布,有幾個國家正麵臨著財經懸崖,那就是希臘、葡萄牙、西班牙、愛爾蘭。

十幾年後,我的預言全部成真。好幾位台灣的經濟學家拿著我當年的書籍來詢問,當時作出如此準確的預言,憑的是什麼依據?我說,我沒有接觸過複雜的數據、曲線、報表、公式,隻憑最質樸的直覺。

“最質樸的直覺?”經濟學家們非常好奇。

我說,我在那裏首先感受了一種令人羨慕、又令人著急的慵懶氣氛;其次,我在閑談中總會隨口問到當地的支柱產業,也就是靠什麼支撐財政,卻很難聽到工業、農業、科技方麵比較強大的項目,勉強說得較多的,是橄欖油。

我深知這些國家曾經長期執掌世界海洋霸權,但又憑常識可以判斷,今日的這點橄欖油已經無法擦亮當年貴族的幽幽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