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至今還令人尊敬的北歐國家,觀察起來有點艱深。但是,我還是用外行的眼光發現,我們曾經萬分向往的“富裕平均主義”所帶來的沉重負荷。我的這些擔憂,當時就寫在書上,後來也被一一證實,又讓經濟學家們不無驚訝。
雖然舉了這些例子,卻一絲一毫沒有改變我對於財經“徹底外行”的身份。我說過,正因為是“外行”,才具有那個看穿皇帝新衣的小孩子的優勢,保持著質樸、簡易的正覺。
因此,凡是我遇到複雜、艱深、龐大的問題,總是強迫自己從精神上回歸。回歸起點,回歸童年,回歸貧困,那兒,一定有最好的解讀密碼。
這就是我的“歸零哲學”,這就是我的“貧困戲劇”(Poor-theatre)。
五
對貧困的早期體驗,還給我留下了一個很好的精神成果,那就是以最質樸的心態敏感別人的貧困,並予以高度同情。
這一點,妻子馬蘭又與我不謀而合。
馬蘭的爸爸在以往的政治運動中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人人可以欺侮。家裏人口不少,因此馬蘭在幼年時代就記住了媽媽每個月都要向同事、鄰居借錢的委屈表情。這一點我立即就能體會,我當年向別人“借食堂飯票”時,總要關注對方眼角裏有沒有一絲不脫的成分。
這些記憶告訴我們:河水洋洋,無人注意,但隻要取其一瓢,澆在焦渴禾苗的根部,就會顯得珍貴無比。也許我們永遠也無法擁有大河,但我們願意成為及時趕到的澆水人,哪怕隻用自己的汗滴。
當年饑餓的人,把求助對象的眼神當做天堂,或者地獄。那麼,今天我們如有可能,為什麼不讓自己成為他人的天堂,哪怕隻是瞬間?
好幾次,家裏電話響了,是邀請妻子參加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的。妻子覺得排練時間太長,構思太舊,婉拒了。但電話又響了,妻子正想再度婉拒,沒想到電話裏傳出出聲音是:“我們這裏的上萬工人都點名邀請您,但是不知道要付多少演出費……”
妻子說:“對工人,不要演出費。”她問了地址,就去火車站了。我知道她,說了不要,肯定不要。
後來各地經濟情況好了,演出費也有了標準。她很難拒絕,卻總是要求對方,代為捐獻給“不幸家庭的失學兒童”。
“我們這兒發展很好,不存在不幸家庭的失學兒童。”對方說。
“麻煩你們幫我找一找,父母被判了刑,或者都在戒毒所,一定有。”她說。
果然有,還不少。不久,她就收到了學生名單。過一陣,又收到了成績單。
我們夫妻倆,什麼事都喜歡商量,唯有對捐獻,任何一方都能決定,完全不必商量。汶川大地震後我趕到災區,決定捐建三個學生圖書館,所需款項是我們夫妻兩人三年薪金的總和,但我完全沒有與她商量。如果商量,她反倒會覺得奇怪。
我們如果要賺錢,並不難。她多次在全國觀眾“最喜愛演員”的民意測驗中名列前茅,平日多有商業性的演出邀請,她都沒有參與。因為她隻要一登台,就想探索古典東方和現代審美的融合可能,不允許自己在藝術上馬虎行事。我也是同樣,很多出版社經常為我製定新的暢銷書計劃,例如以我的名義精選中國古文、詩詞之類,通過他們在全國教育係統的供輸渠道,必然銷量驚人。又如,有很多年我在中央電視台擔任大獎賽總講評,收視率極高,如果趁這個勢頭根據錄音快速出版一本本書,結果也可想而知。但是,這些計劃我都拒絕了,因為我對文化著述有嚴格的等級標準。
與我們關係親密的星雲大師一再告訴我們:“金錢有毒。佛光山隻要有了錢,就想方設法讓它變窮,那就是辦學。辦學,是棄富還貧的方便法門。”我們記住了,“棄富還貧”是“法門”。
那年,菲律賓的大批華文讀者通過一位知名學者邀請我去做係列演講。這事由當地的華人企業家們張羅,因此決定要支付給我一筆可觀的酬勞。等我講到最後一課作總結時,一包厚厚的美元就出現在我眼前。我看了一眼妻子,立即作出決定:全數捐獻給菲律賓華文作家協會。這使當事人非常吃驚,推拉再三還是拗不過我。他們說,連**最有錢的華人企業家來講課,也沒有捐獻講課酬勞。我笑著說,曆來窮人最慷慨。
很多年來,我一直擔任著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院長。有一次,教育部的一位領導詢問該校校長:“你們請來了餘先生這樣的大名人,需要支付多少年薪?”
校長說:“一元錢也不需要。”
其實年薪還是付的,很高,但我讓它變成了基金,資助設計專業和傳播專業的研究生。
在家庭財務上,有時也會產生意外的喜劇。例如很多年前,上海一家百貨商店在外來“超市”的衝擊下難以生存,不得不轉製,卻遇到了職工的信心危機。一位年輕的經理希望我以自己的文化名聲予以鼓勵,我便把當天收到的一筆稿費交給了他。誰想到幾經轉折,這筆錢變成了上市公司的股份。這一來,我們聽起來也算是“有錢人”了,但心裏明白,這又增加了捐獻的責任。
我和馬蘭,沒有子女,因此將不會留存任何財物形態的遺產。我們會將自己的作品和相關財富,全部捐獻。
我們的父母,都曾經遭受過幾乎活不下去的災難。我們自己,也都承受過常人無法想象的心酸。我們隻想離群跋涉,兩相扶持,默默地追求大善大美。追求到了,輕輕一笑,又奉還給世間。
來自山野,歸於長天。若要尋找,蹤影飄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