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音樂本身無所謂哀與樂,而隻是純淨的自然組合,元氣連貫。一般人認為有哀有樂,隻是一種聯想。其實,複雜的音樂和複雜的人間感情,並不能直接對位。一旦對位,便成模式,機趣全失,元氣盡泄。他的音樂著作《聲無哀樂論》,由此成為一部空前絕後的劃時代之作。
按照他的思想,音樂如酒,誰說酒是製造歡樂還是製造悲哀的?酒就是酒,由天地靈泉發酵而成,與哀樂無關。又像柳樹,曲身揚枝如含情告別,但柳樹本身並無哀樂,隻是與某種情感體形產生了“異質同構”關係而已。柳樹臨水,隻是天地元氣的一種體現。
嵇康的這種理論,從本性上驅逐了社會意念對藝術的羼雜。
嵇康還以“元氣”解釋了人類。
天地間為什麼有各色人等?嵇康認為,那是各人對元氣賦受的不同,由此產生了或昏或明的人性。有的人特別聰明,有的人特別勇敢,有的人特別貪欲,有的人特別廉潔。這就像原野上的草木,各不相同。有的人包容一點,顯得寬廣博大;有的人局促一點,卻也安分自守。隻有一種極至之人,把最純淨的美好都集中了,內外都很周全,一切都能具備。可惜這種人往往出現一下,就不見了。見到的,都是各有片麵之人。
我忍不住要抄引一段嵇康的原文——
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人性有昏明。惟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內外,無不畢備。降此以往,蓋闕如也。或明見於物,或勇於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如草木,區以別矣。兼之者博於物,偏受者守其分。……(《明膽論》)
對於這種“至人”,同時代的阮籍有過更完整的論述。他說:
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大人先生傳》)
我舍不得把這些精彩的原文翻譯成白話文,但讀者隻須誦讀一遍就能感受,這實在是人世間最偉大的人格理想。
雖然是理想,但他們自己卻做到了。對此,我在《遙遠的絕響》一文中已有描述。
五
我花了那麼多篇幅來講魏晉名士,是想說明,中國智者曾經有過一個集體徹悟的時代。徹悟的重要標誌,是投入對宇宙、對天地、對生命的宏觀思考、本源思考。
我每次去歐洲,看到從古希臘到米開朗基羅、羅丹對曆代思想家、哲學家的精彩雕像,在敬仰之餘總會產生一絲對比性的悲涼。這些被花崗石凝凍的卷發、長袍、高鼻梁、深眼窩,不管蒙受多少浮塵和苔蘚,不管熏染多少戰火和劫灰,都依然屹立在民眾的頭頂。歐洲,也因他們而心氣高揚。中國有沒有這種可以鐫刻的思想家和哲學家?似乎圖像模糊,其實一點兒不差。你看即便同代人形容嵇康,已經往雕塑的路上走了。
魏晉時代的思想家和哲學家,至少在外形上絕不會輸於希臘同行們。但是,中國的思想長廊裏很少有這些雕塑,有的多是峨冠博帶、表情刻板、大同小異的官吏畫像。即使有孔子的木版畫像,那也實在太粗陋了。幸好,當代出現了寫意派雕塑家,開始用靈動的青銅之詩來再現先哲神貌。
失去了魏晉時代的“型男”雕塑長廊,中國思想史就刪略了一個極為關鍵的大思考平台。明明醒過,卻又睡眼惺忪了,惺忪得那麼懶散又那麼煩躁。
我有幸,不小心早早地碰到了魏晉。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明白了在巨大的災難中如何看穿世態、解脫身心。我當時就覺得,魏晉名士離我很遠,又很近。有了他們在前麵,我就回不到那個壅塞、嘈雜的山穀中去了。後來,那個山穀中總有一雙雙手試圖把我拉拽回去,我心中隻要一念叨“魏晉”,像是神咒作法,我便定住了。
但是,“魏晉”二字在後代中國的實際影響並不太大。為此,我寫的那篇《遙遠的絕響》,重點在“絕響”。
這事,既要怪中國曆史,也要怪魏晉名士。他們確確實實存在一個巨大的缺憾。
那就是,他們太局囿、太自我、太排他、太小圈。他們的思想經天緯地,但他們的身影卻躲進了竹林。他們追求個性自由,卻又過於自以為是。他們輕視禮教,卻忽視了儒家所承擔的社會責任。他們從容赴死,但周圍的民眾卻不知他們為何而死。他們嘯傲山野,卻不知離他不遠處那些炊煙茅屋下的世俗人心。
那麼,如何來彌補他們的這種缺憾呢?
其實,一種宏大的精神力量已經在他們身邊出現,那就是佛教的興起。
於是,我也隨之繼續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