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塵脫俗卻並不棄塵斷俗,深知黑暗之深便不倦地隨處點燈。既然有心濟世,就不應該對世間有太多苛求。
經常聽到有人在大聲抱怨僧侶團隊研習佛理不夠精深,信眾香客禮佛動機不夠純淨。這當然是事實,但不應惱怒。在我看來,佛教的兼容並包、來者不拒,體現了一種精神度量上的宏偉。如果來到寺廟的僧侶和信眾都已經充分覺悟,那又何須引渡?
三
佛門雖然寬敞,高階卻是峻拔。如果處處是方便法門而找不到教義核心,佛教就會成為一片沒有高度的平地,甚至,成為雜草叢生的泥潭。
我曾經在印度菩提迦耶的那棵菩提樹下,長時間地思考過佛學的核心思想。後來,在《解經修行》的專文中曾表述過我的選擇,那就是“緣起性空”。
需要說明的是,佛學所說的“緣起性空”,與魏晉玄學思想家何晏所說的“以無為本”,既有近似之處,又有很大不同。
我說過,何晏已經夠厲害的了,他不僅僅看出了“有”背後的“無”,而且把“無”看成是一切的本源;更厲害的王弼,進一步把“無”看成是自然大道。這本來已經達到一流哲學的高度了,但他們都還沒有進入“本源的本源”,即還沒有揭示“無”是怎麼產生的。
這一點,佛教做到了。佛教認為,“無”產生的原因,就是“緣起”。也就是說,天地萬物的形成,隻是種種關係的臨時組合,而每一種關係又不固定,也都是其他遠遠近近關係的臨時組合。因此,一切的本性是“無”。
但是,佛教的漢譯者們小心翼翼地比較了“無”與“空”這兩個漢字在內涵上的微妙異同,最後決定采用那個“空”字。
在佛學家看來,萬物雖然存在,卻沒有自性,因此是“空”。相比之下,“無”,是對存在的否定。而“空”,並不否定存在,隻是否定各種存在的自性。
因此,“性空”比“本無”更深刻。
四
說到這裏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說得過於玄虛了?那就要借用佛教“方便法門”,用一個通俗的例子來緩解一下。
我此刻正端起茶杯喝水,因此想用茶的例子,來說明如何由“緣起”抵達“性空”的。
茶,哪怕僅僅是一片茶,它的生長,就由無限量的偶然因素組成。譬如,產地的經度、緯度、高度、溫度、濕度,以及土壤的酸堿度……太多太多的“度”交織在一起,其實也就是大自然中太多太多的偶然正巧相遇。相遇了也不能固化,因為立即就會碰到采摘、晾曬、烘炒、殺青、貯存等等各種複雜條件。即使到了這一步,未被衝泡的茶葉對人類也不具備明確的價值,因此又要麵對水質、水溫、手法、壺體、爐火的無數可能。當種種可能恰巧具備,才能變成一口茶。
你看,成就一口茶,就隱伏著成千上萬個不確定的條件偶合,也就是成千上萬的“緣起”。在這個漫長、飄忽的過程中,哪一段,哪一點,能夠包攬茶的“自性”呢?沒有。但是,哪一段,哪一點,又都決定著茶之為茶的“緣起”。
這種“緣起”還可無限伸發。例如,即便僅僅說到茶壺,就又要牽涉到五色土中紫砂泥的地域、成分、尋挖、窯燒,每一點又有無數“緣起”;即便說到衝泡手法,更要溯及男女茶藝師的出生、入行、拜師、性格等等偶然因素,仍然是一大串的“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