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問禪(1 / 3)

佛門是一個山門,裏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峰巒。進入山門之後,一一攀援叩問,總能使人生境界逐漸上升。

這種上升無法考評,隻有自己知道。那就是:氣,日見定;心,日見明;身,日見輕;步,日見穩。

我說佛門裏有很多峰巒,是比喻一個個佛教宗派。例如,天台宗、唯識宗、華嚴宗、淨土宗……可謂層巒疊嶂,氣象不凡。其間更有禪宗一脈,尤令中國文人心動。公元七世紀由慧能真正創立屬於中國大地的禪宗,很快在中唐之後盛行,成了中國佛教的主流和歸結。

那我們就先來看看,這片土地在接受禪宗之前,以及在接受禪宗的過程中,曾經呈現過哪一些佛教門派。

這裏要介紹的第一個佛教宗派,也是中國佛教的第一個宗派,那就是天台宗,與我家鄉浙江的天台山有關。

天台宗(法華寺)

天台宗又稱法華宗,因為《法華經》是其主要經典。

天台宗的教義比較繁瑣,而我最上心的,是“圓融三諦”、“止觀雙修”和“一念三千”這十二個字。

把一個龐大的教義係統減縮為十二個字,是不是有點過分?可能有一點,但這十二個字,已經很不簡單。

先說“圓融三諦”。

諦,一般是指本質意義,而且是“不虛誑之實義”。我們在日常文字中用“真諦”二字,近於真理、真義。

前麵已經說過,佛教認為天地萬物的真諦是“空”。但世俗民眾看到的,恰恰是“有”,也就是“萬有世界”。因此,在“空”這個“真諦”之外,還有一個“俗諦”,那就是“有”。

以“空”的目光來看,一切“有”在本性上都是“假有”。但是,本性雖是“假有”,在相狀上還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這種特別存在的相狀,可以稱之為“別相”。

既然如此,我們的思考能不能進入一種包容狀態,也就是容納一種既不執著於“空”,也不執著於“有”的“中間之諦”,即“中諦”呢?於是,天台宗提出了“空”、“假(有)”、“中”這“三諦”。有了這“三諦”,世事集合了,連俗見也進入了,一切就可以平和地討論、比較了。最後,“三諦”還是會歸結為“真諦”——“空”,但是,有了這個包容世俗的情懷,把“空”和“有”一起進入思考範圍,畢竟是一種寬厚、通達的思維態度。

這不能不讓人想起龍樹。這位公元三世紀的印度佛學大師認為:世俗之有,畢竟是空,但“畢竟空”存在於“世俗有”之中,因此,“中”很重要。天台宗讓這三“諦”圓融成一體,讓佛教教義更加走向了溫和、豐盈,避免了“一錘定音、八方噤聲”的狀態。

既然是“圓融三諦”了,怎麼才能讓“三諦”漸漸歸於“真諦”——“空”呢?那就要“止觀雙修”了。可見,圓融之後,還要有引導,有方向。

“止”,是止息散心,收攏分心,回歸本心,讓本心“靜如止水”。這樣,就可以深入觀想外界種種明色,種種“別相”,越是觀想,心源越是集中。這就像挖一個池,讓池水寧靜無波,且又映照四際。這個過程,既需要“止息”,又需要“觀想”,謂之“止觀雙修”。

表麵上看,要“止”的心很小,要“觀”的世界很大。但是,一切的歸宿都在乎心。心念的起落,足以攪動大千世界,而大千世界本來就在心中。因此,心中一念也就與大千世界產生了呼應關係。這麼一說,“一念三千”的意思也可以明白了。“三千”,就是大千世界。

天台宗的好處,是把“三諦”、“雙修”、“一念”、“三千”,全都圓融一體了,彼此和合,互濟互生,綿綿不息。因此,天台宗給人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圓融、和合。

我從天台,所得頗深。例如,深知要堅持真諦,卻也要照顧俗諦;深知要固守靜寂,卻也要明觀世事;深知要止息心念,卻也要融涵世界。

對唯識宗,我也曾認真關注,因為玄奘。

這是玄奘和他的弟子窺基創立的佛教宗派,又是他偉大的取經之旅的成果,字字句句都讓人聯想到千裏沙漠、風霜駝影,不能不恭敬萬分。

唯識宗(法相宗)

唯識宗又叫法相宗,也叫慈恩宗。它的中心話語,就是“萬法唯識”。意思是,世間萬千事物和現象都沒有實性,都隻是心識。

但是,人們總喜歡普遍地“設計”各種事物的自性來執守。其實這種執守都依仗著“他因”。隻有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圓滿地達成事物的實際空性。——我的這幾句淺顯表述,已經動用了唯識宗“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這三個被稱為“三性”的深奧概念。

既然人們的設計是空的,追根溯源找到的種種“他性”因緣也是空的,一切隻在心識,於是,唯識宗就對心識作了細致的解析。

簡單說來,心識的前提是眼、耳、鼻、舌、身等感覺,可稱為“前識”。在這基礎上,產生意識,而意識又受“自我”的內心所控製。再進一步,在“自我”的內心背後,又有一個神秘的暗倉,稱之為“藏識”,各種心識的“種子”就藏在這裏。“種子”當然會受到“自我”活力的熏習,變成各種行為,但各種行為的背後都隻是藏著的心識而已。

唯識宗有關“藏識”的論述,常常讓我聯想到現代歐洲文化人類學所說的潛意識蘊藏。

唯識宗又對意識過程進行了劃分。例如,發現、確定、驗證、認知這四段,又以“四分”來表述:“相分、見分、自證分、證自證分”。這一些概念說明,各種對象外物,其實都是意識自身運動的結果。

我在很多年前寫作《觀眾心理學》時曾研究過西方心理學對意識過程的論述。相比之下,唯識宗對“自證分”和“證自證分”的提出,是一種獨特的發現,為後世所不及。

唯識宗並不否認外物的存在,卻又強調認識主體的判斷才具有根本意義。例如,麵對一個美人,應該明白“美人”這個判斷的形成完全出於人們的心識,沒有心識,就沒有美人。所謂公認的參照坐標,其實也就是不同時空的“集體心識”。如果要進一步論及美人的風度、氣質,那就更是心識了。天下萬事萬物,皆是如此,因此“萬法唯識”。

唯識宗認為,既然“萬法唯識”,那麼,人世間的種種境遇都並無實際意義,即“唯識無境”。因此,“我”對於境遇的所知、所求都屬虛妄。隻有滅“我見”、斷“所知”,才能去除煩惱,使心性由“染”而“淨”,由“迷”而“悟”,通達如來涅槃。

我這個簡單的介紹,極大地省略了自己在研讀唯識宗時的辛苦。這個佛教宗派實在是太繁瑣、太細密了,我每每從典籍中抬起頭來,遙想當年玄奘在印度那爛陀寺跟隨戒賢學習時“晨夕無輟”的驚人毅力,更佩服他回到長安後在譯場要裁定那麼多漢語概念的無比艱難。

我的介紹,避開了很多更複雜的內容,尤其是玄奘以因明學來論證唯識論的部分。還有,作為唯識論基本教義之一的“五種姓”說,也沒有涉及。

我一直相信,再精彩的教義,如果太繁瑣,就很難在中國流傳。唯識宗在唐中期之後幾乎完全被簡約的禪宗所替代,是有理由的。我甚至認為,即便在印度,佛教後來的消亡當然與戰亂和異教的打擊有關,但它本身漸漸趨於沉重、艱澀、臃腫、老邁,也是重要原因。

不能不說華嚴宗。

華嚴宗

在佛教的各大宗派中,我對華嚴宗特別崇敬的地方,是它宏大的氣度。正是這種氣度,解決了我在領悟大乘佛教時的一些基本課題。

華嚴宗的核心理論,是“法界緣起”。這四個字,與我們在前麵專門論述過的佛教主旨“緣起性空”很近似,但還有特別之處。那就是,在“緣起”前麵所加的“法界”二字,所包涵的範圍極大,是指萬千世界,宇宙本體。當萬千世界不斷“緣起”,也就是不斷組建、衍生,那就出現了一種體量無限的互創狀態:憑著無窮無盡,生發無窮無盡。因此,“法界緣起”又可以稱作“無盡緣起”。

相比之下,“緣起性空”的重點是性空,而“法界緣起”的重點是無限。

對於無限世界的種種相狀,華嚴宗作了一種巧妙的排列。一叫“事法界”,指的是各種不同的“事”;二叫“理法界”,指的是不同的事所蘊含的共同的“理”,也就是本性、佛性;三叫“理事無礙法界”,指的是不同的事與共同的理之間,相通無礙;四叫“事事無礙法界”,指的是世間各種事都相通無礙。

這個“四法界”,說起來有點繞,其實意思倒是明白:世間各種不同的事,本性相通,因此互相都有關聯。

為了說明這個道理,華嚴宗用了一個著名的比喻。

宇宙就像一個大海,永遠翻卷著不同的波浪;但是,各種波浪都是水,因此本性相通;因為本性相通,因此每個波和每個浪之間,也相融無礙。

如果把這個比喻進一步伸發,那就可以直接闡釋“法界緣起”了。大海就是“法界”,它由波浪組成,又生起了所有的波浪。這就是憑著無窮無盡,生發無窮無盡。

華嚴宗進一步用分類法分析各種“波浪”,也就是世間的各種相狀。例如,總相、別相、同相、異相、成相、壞相等等。每一種相都可以細加論述,但它們都可以互相緣起,互相生發,互相包涵,終究又能融成一體。於是,任何一體都能代表分體和全體,而任何全體也都能代表一體和分體。

用同樣的思維,華嚴宗在分析各“相”之外,還分析了各“門”,提出過“十玄門”的概念。這十個門,也都能互相貫通。而且,也是“十即一”,“一即十”,每個局部都聯通整體,一切整體都滲入局部,不可分割。

華嚴宗的這種論述,從宏觀上回答了大乘佛教的一個根本問題:一個修行者,為什麼在自我解脫之後還要引渡眾生?

這是因為,天地宇宙本為一體,萬事萬物圓融貫通。任何失漏,都會通過複雜的線索而影響整體;任何補益,也都會通過曲折的管道而滋養全局。

基於這麼一種思想,任何一個覺悟者怎麼可能不去救援和幫助別人呢?如果不去救援和幫助,又怎麼稱得上真正的覺悟者呢?

因此,佛教也就把一艘艘孤單飄逸的小舟變成了負載眾生的“大乘”,把獨門獨戶的潔身自好變成了人人企盼的醒世大雄。

解答了引渡眾生的問題,接下來,觸及到一個更加根本的佛法主旨:既然宇宙一體,萬事相融,那就應該放棄“我執”,進入“無我”境界。

在華嚴宗看來,既然宇宙一體,萬事相融,那麼,世間的各種異事怪相,都與“我”相關,甚至就是“我”的一部分,隻不過或近或遠,或親或疏罷了。若能耐心地梳理層層因緣,尋探追索,必定能發現世間很多自己不喜歡的負麵形態,也與自己脫不了幹係。那麼,這個無限疊加、無盡組接的“我”,還是“我”嗎?當然不是。“我”的自性,隻能是空。

由此可見,佛教裏的“無我”,並不是道德上的“公而忘私”,而是道盡了一種宇宙真相。不必經過道德克製而忘我,“我”,本不存在。

上文在介紹天台宗時曾經讚揚其圓融,但在整體上,更圓融無礙的,是華嚴宗。它曆久不衰,正與這個優點有關。缺點是由優點引起的,由於圓融,它吸取其他宗派的內容過多過雜,又由於與皇家過往較密,打上了無法掩飾的政治印痕,染上了高談闊論的貴族氣息。

順便提一下,與華嚴宗的貴族氣息完全不同,另一種佛教宗派淨土宗,卻以最簡易的理念和方式吸引著廣大下層民眾。淨土宗隻要求人們虔誠地向往一個“淨土世界”,觀想幾尊慈悲的佛像,專心地誦念“阿彌陀佛”,就可以進入佛門,走向人間淨土了。

簡單說來,就是用一種最簡易的方式,引發一種最通俗的心願,去追求一種最潔淨的目標。由簡致簡,由淨致淨。

這條路子,因方便易行,最容易幫助那些失學少文、生計艱難、走投無路的貧困百姓燃起生活的希望,社會效果很好。

在信仰上,簡易,往往也是一種拯救。

好,這下可以真正麵對禪宗了。

禪宗

中國佛教在這之前,已經積累了很多精神資源,也麵臨著很多坎坷泥濘。我們現在覺得繁瑣的,曆史也感覺到了;我們現在覺得沉重的,曆史也感覺到了;我們現在覺得衰滯的,曆史也感覺到了。既然曆史感覺到了,那麼,也就是天地感覺到了。

因此,構成了一種有關更新的全方位呼喚。

呼喚來的,是禪宗。

但是,禪宗並非橫空出世。誰都知道,當初在靈山法會上“釋迦拈花,迦葉微笑”的故事,就很有禪味。為何拈花,為何微笑,都說不清,也不必問,一切最微妙的感覺盡在不言中。雖不問不言,卻無比美好。神秘而美好,這是禪的最初蹤影。

由菩提達摩傳入中國後,禪宗很少立有正式文字,由此產生很多傳說和故事。那就聽聽吧,追究不得,執拗不得,這就是禪的態度。

禪的態度,來自禪的本義。但是,禪並沒有嚴格的本義,如果放鬆地說,禪,原文“禪那”,是指一種“靜慮的修心方式”。因為功夫都在個人內心,也就不需要太多集體儀規了。

這種修心方式,與我前麵說過的魏晉人物對佛教初次邂逅正好契合,又牽動著中國式的性靈詩情,因此一下子就在中國生根了。

那就必須認真說一說那個慧能。

慧能

嚴格說起來,慧能是中國禪宗的真正創立者。盡管禪宗按習慣把宗譜排得很遠,算到慧能就成了“六祖”。

這位禪宗的真正創立者居然不識字,這是一個讓人震撼的信息。不是震撼於他“由失學到博學”的刻苦,而是震撼於禪宗的一個重大本性:不依賴文字。

不依賴文字,也就是不依賴一切以文字代代相傳的理念、傳統、成見、定規。禪宗講究“直見本性”,那就是要排除重重遮蔽本性的霧霾,看到真正的人心和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