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並不一概排斥文字。它的很多活動、會講、傳播都會利用文字來實行。但是,頭號首領不識字,恰恰是擺定了文字應處的恰當地位。顯然,這地位並不太高。
在慧能他們看來,文字就像一群三朝元老,渾身帶著一大堆精致的錦纜,隻想讓年輕的王者快速陷入時間和空間的迷魂陣;而禪宗卻要讓年輕的王者返回無瑕的童年,找到未受種種汙染的潔淨人性。
在社會上,一般人都認為,以文字為基礎的教育過程是優化人性、提升價值的必要途徑。由此,很多人都把名校、學曆當做衡量人生等級的標準。古代的禪師雖然不知現代教育的狀況,但按照他們的思路,一定不會認同。很多看起來不錯的教育,也常常扭曲了人的本性。有時,教育越是有效,扭曲也越是嚴重。
對於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曾深為疑惑。但是,有一個親身經曆,使我明白了此種奧秘。
我在擔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期間,曾經宣布過一個決定,把學院的極大精力,放在招生上。這聽起來有點過分,卻出自我多年的經驗。什麼經驗?那就是:真正傑出的藝術人才靠“天賦”,而不是訓練。這裏所說的“天賦”,近似乎禪宗所說的本性、本真、真如。
再進一步,在招生的時候,我們基本不招收那些從小在少年宮、文化館、俱樂部接受過業餘訓練的人,而隻會對那些並未接受訓練、更無登台經驗的“未琢璞玉”感興趣。這是因為,那些訓練,大多把一塊塊上好的璞玉雕琢得變形了。即使是不錯的訓練導師,也隻是把自己的一套硬加在孩子身上,而孩子的“藝術天性”與這位訓練導師並不一樣。
這個問題再繼續說下去,那些“未琢璞玉”終於被我們錄取而進了課堂,結果會怎麼樣呢?不管我們如何守護藝術天性,教育的套路卻總是粗糲的,連我這個院長也很難改變。規程刻板,教材枯燥,框範重重。最後能夠高分通過的“好學生”,畢業後在實際的藝術創造中大多平庸無奇。相反,在那些經常讓教師頻頻搖頭的頑皮學生中,卻總是埋藏著不錯的人才。
按天性而論,絕大多數人在出生之後都有驚人的表演天性。這一點,可以從嬰兒生動活潑的表情動作中看到,也可以從邊遠地區鄉民如火如荼的儺儀表演中發現。可惜的是,天生的表演功力,後來被層層疊疊的常規生活範式**和吞食,孩子們漸漸變得拘謹,一有表演的可能便左顧右盼,手足無措。因此,最優秀的教師要做的,是啟發他們減去負擔,減去緊張,減成一個潔淨的“赤子”,那就可以好好地表演了。所以,二十世紀最傑出的戲劇學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表演的要旨概括為:排除行為障礙,啟動有機天性。
他的這個概括,居然那麼靠近禪宗的思路。
由此,讀者也會原諒我在論述禪宗前要花那麼大的篇幅來談戲劇藝術了。原來,我是想用自己親身體驗過的實例來證明,排除行為障礙,啟動有機天性,是世間百業的共通秘哲。藝術是如此,其他方麵也是如此。
六
說到慧能,幾乎所有的人都會想起他的那兩個著名故事。但是,曆來大家隻是講故事,卻很少進行分析。因此,我今天要多費一點口舌,作一點新的解釋。
先說第一個故事。那是在湖北黃梅的東禪寺,弘忍大師為了傳衣缽而考察弟子,要他們作偈詞。最被看好的弟子神秀寫在廊壁上的偈詞是:
身是菩提樹,
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
勿使惹塵埃。
不識字的慧能聽人讀了一遍,便口述一偈請人寫在壁上,偈詞是: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染塵埃?
當然,慧能比神秀高明多了,弘忍也由此決定了將衣缽傳給誰。但是,這並非是一場詩歌比賽,而是在表述對本性和自性的領悟。因此,我要分析一下慧能在這方麵為什麼高於神秀。
首先,神秀用比喻的方式把人的身心定型化、物像化了。菩提樹、明鏡台,都是物像,而一切物像都是對本性的掩蓋和阻擋。在我們當代,也經常看到把人比喻成青鬆、玫瑰、雄鷹、利劍、後盾之類,也都是把局部功能誇大,定型成了物像,已經與人的本性無關。若要探知本性,必須撤除這種固化的物像。所以,慧能一上來就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禪宗並不排斥比喻,但所用的比喻不能傷及禪意。神秀傷及了,慧能拆解了。
其次,神秀把人心的修煉,看成一個不斷除垢去汙的過程。慧能對此更不同意,他認為人心的本性潔淨明澈,又空無一物,怎麼惹得塵埃?在慧能看來,每天在潔淨的心靈上拂拭來,拂拭去,反而會弄髒了心靈。拂拭者判別塵埃的標準是什麼,這個標準來自哪裏?拂拭的撣帚、抹布,是否真正幹淨?
這可以讓我們聯想到現今社會的很多顛倒現象。不少家長用惡語暴力,“教育”著牙牙學語的小孩,卻不知真正至高無上的,是小孩聖潔的心靈。更多的官員喜歡用大話、套話訓斥屬下和民眾,其實,應該被訓斥的,正是訓斥者。按照慧能的意思,真正的塵埃,恰恰是拂拭者帶來的。童真和民心,本來就很幹淨。
歸結以上兩點,神秀認為人心應該被定型,應該被拂拭;慧能則相反,認為人心不應該被定型,不應該被拂拭。
再說第二個故事。那是慧能在獲得衣缽後隱遁十幾年,來到廣州法性寺。在一個講經現場,見到風吹幡動,便有一僧說是風動,另一僧說是幡動,構成對立。慧能聽了一會兒,便走到前麵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我們的心在動。
他的說法,使全場大驚。為何大驚?因為他推示出了一種更高的哲理。
風動,可以感到,也可以聽到;幡動,可以看到,也可以聽到。但是,這隻是感覺到的現象和相狀,佛教從來就不重視、不肯定。風隨時可停,停了的風就不是風。風停了,幡也飄不起來了,飄不起來的幡就不叫幡。因此,風動、幡動,隻是一種暫相、別相、變相、幻相。大千世界,此動彼動,起伏生滅,如過眼雲煙。值得注意的是,為什麼有這麼多人在講經的時候都看到了?為什麼在看到之後還爭論起來了?……答案是,大家心動了。
不錯,風在動,幡在動,引起了心動。但是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心動。因為隻有心動,才會與人相關。如果沒有心動,外界所有的動靜都無足輕重。
慧能的這兩個故事雖然淺顯,卻是我們步入禪宗的重要台階。
七
由慧能大師開新局,禪宗表現出對於人的天性、本性的高度信賴,並成為立論的唯一倚重。
人的天性、本性,大致是指人人皆有、關及人人的清淨心性,可以用經典佛教用語稱作“真如”。
慧能說:“萬法盡在自心,何不從心中頓見真如?”
在慧能看來,這種真如之心,就是佛心。
佛心的最大特點是空寂而潔淨,甚至到了幾乎“無心”,於是慧能又說了,對心也不要執著,應該“直下無心”。
對於“無心”,慧能又以其他三個“無”來伸發,那就是“無念”、“無相”、“無往”。大意是:心念不陷落於任何對象、任何相狀、任何基點。
用現在的話來說,慧能是在拒絕一切意識幹擾,拒絕一切固化可能,追求一種被稱之為真如天性的“純粹意識”。
慧能一再表明,這種真如天性其實人人都有,那也就是說,佛心人人都有,人人都可能成佛。但是,為什麼多數人還是不能成佛?隻因為被一重重煩惱、愚癡、迷妄掩蓋了天性,壓抑了本性。換言之,佛心蒙霧。因此,禪宗引導人們從迷妄中覺悟,讓天性、本性刹那蘇醒,讓佛心重見天日。
這種刹那蘇醒的方式,被稱之為“頓悟”。
頓悟
頓悟,本來不應該成為一個奇罕的概念,因為人生中很多重大轉折和飛躍,都起自於思想的陡然貫通。如瞬間雲開,如驀然瀑瀉,如猛然冰裂。但是,世上按部就班的教育傳統,使我們習慣於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亦步亦趨,反而對頓悟產生疑慮。世俗民眾也許更容易接受神秀“時時勤拂拭”的“漸修”方式,卻不知道這樣是找不到天性、本性的。
已經告訴你了,你要的東西就在你身上,卻為什麼要繞那麼大的圈子到別處尋覓?阻擋本性的那些披披掛掛,也在你身上,你一把拉下丟棄就是了,為什麼還要說那麼多話,磕那麼多頭,費那麼多手腳?
一把拉下丟棄,霎時發現自己**的本性竟然那麼潔淨,能夠無牽無掛、無欲無私地融入了宇宙天地,那就是頓悟時的心境。
這種頓悟,也就是發現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得,一無所求,因此不再有任何困厄,一步走向心靈的徹底自由,徹底解放。
這種頓悟,是一種看似沒有任何成果的最大成果。
八
頓悟能夠讓人進入一個“一無所有,一無所得,一無所求”的世界,說的是精神層麵,而不是否定世俗生活。
世界還是原樣,依然是日出日落、衣食住行,但經由頓悟,你的高度變了。世俗生態成了你可以幽默笑看的對象。
在禪宗看來,當世俗生活不再成為你的束縛而成了你的觀照對象,那麼,世俗生活可能比重重禮儀更接近佛心。這是因為,最尋常的世俗生活看似“無心”卻袒示著天性,而這種天性又直通廣泛的生命。例如,頓悟後的你,看到一叢花草竹木,就會體味真如天性的包容、生機和美麗;喝到一杯活泉清茗,就會感受宇宙天地的和諧、潔淨和甘冽;即使麵對一堆垃圾,也會領悟平常人間的代謝、清理和責任。這種領悟,都像風過靜水,波泛心海,其修行之功,有可能勝過鍾磬蒲團間的沉思冥想。
即使沒有什麼特別領悟,隻是在世俗生活中無思無慮地過日子,也算是把自我本體溶入了宇宙天地。這也不失為一種禪意生態,或者說,一種被佛心觀照的人世尋常。
禪宗把人世間一套套既成的邏輯概念看成是阻擋真如天性的障礙,因此,禪師總是阻止人們過多地深究密慮、裝腔作勢,而是提醒人們去過最凡俗的生活。例如,“吃茶去”,“餓時吃飯,困時睡覺”等等。對禪對佛,越是深究密慮,也就離得越遠。
一切平凡生息,才是天地宇宙最普通的安排。
當然,能夠領會這種普通,還是頓悟的結果。
宋代著名禪師青原惟信說過一段有趣的話,常被曆代哲學家和藝術家引用。其實,他是在說禪學觀照世界的“三段論”。禪,讓日常生態提升,又在提升後回歸,回歸得似乎與原來無異,卻又保留著提升的高度。他說: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
《五燈會元》第十七卷
是啊,一切都回到原樣。而且,有可能比三十年未參禪時見到的,更原樣。因為領悟了真如天性,山水會在天地間顯得更加自在。
處於這種山水之間的禪師,是一個通體明澈之人。
我們,也有可能這樣。
九
還需要說一說禪宗的“機鋒”。
機鋒
機鋒,是指禪師或學人之間互相勘辯、接引時的迅捷回答。在南方禪宗中,這幾乎成了主要的教學方式和修行方式。
問題是,這種迅捷回答常常違背正常邏輯,切斷話語走向,讓人難以預計,驚詫不已。
很多人常常把這種“機鋒”當做禪學的基礎教材,結果使學人頗覺刺激,卻又深感神秘。在國外更是如此,禪學,極有可能因機鋒的難解,被看作是一種“東方神秘主義”。
隨手舉幾個例子吧,也不一一標明出處了。
學人問:“佛法的大意是什麼?”
禪師答:“蒲花柳絮,竹針麻線。”
學人問:“什麼是佛法大意?”
禪師答:“虛空駕鐵船,嶽頂浪滔天。”
學人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禪師答:“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領布衫,重七斤。”
學人問:“祖祖相傳,傳下來的是什麼?”
禪師答:“一二三四五。”
學人問:“什麼是古佛之心?”
禪師答:“三個婆子排班拜。”
學人問:“祖師為什麼從西方過來?”
禪師答:“昨夜欄中失卻牛。”
學人問:“什麼是實際之理?”
禪師答:“石上無根樹,山含不動雲。”
要領悟這些“機鋒”,難度確實很大。
也有一些比較通順,雖然機智,卻還容易理解,例如——
學人問:“什麼是自己?”
禪師答:“你在問什麼?”
學人問:“怎麼才能走出三界?”
禪師答:“你現在在哪裏?”
學人問:“什麼是道?”
禪師答:“車碾馬踏。”
學人問:“佛祖還沒有出世的時候,情形如何?”
禪師答:“雲遮海門樹。”
學人問:“佛祖出世之後又如何?”
禪師答:“擘破鐵圍山。”
學人問:“和尚的家風應該如何?”
禪師答:“雲在青天水在瓶。”
學人問:“如何來說明祖師之禪?”
禪師答:“泥牛步步出人前。”
學人問:“怎樣才能滅去六根?”
禪師答:“輪劍擲空,無傷於物。”
對於機鋒,人們最感興趣的是難於理解的部分。因為容易理解的部分隻是用了反問句式和比興手法,雖然巧妙卻並不驚人。難於理解的部分就厲害了,那是對一般邏輯的故意擊碎,引領人們掙脫習慣的思維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