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問禪(3 / 3)

禪宗認為,妨礙人們獲取自身天性的,就是重重疊疊的“常規”。依著常規,說得平滑,想得浮淺,答得類似,看似沒有錯誤,卻阻擋了天性的呈現。因此禪師們要做一點“壞事”了,在問、答之間挖出一條條壕溝,讓平滑和浮淺的常規無法通過,讓學人在大吃一驚中產生間離,並在間離中麵對多義、歧義、反義、旁義而緊張地作出選擇。而且,選得對不對還無法肯定,甚至永遠無法肯定。

大家都認為,這是一種高超的思維謀略和話語謀略。但是,我作為一個曾經深潛西方現代藝術的研究者卻另有判斷:主要不是謀略。

那些禪師們在作出怪誕回答的時候,以迅捷為勝。一問剛到,一答便出,不容片刻思索。他們再靈敏,也不存在動用謀略的時間。因此,我相信,那些答語,以及答語裏的圖像和詞句,是確確實實迸現於禪師們頭腦中的。這種情景,很像西方現代派文藝中的“間離效果”、“意識流”和“荒誕派”;而那些圖像,則讓人聯想到印象派和畢加索。我這樣作對比,已經在進行一種跨時空的比較研究,以後有機會再細加論述,今天隻能匆匆帶過了。

把禪師們的怪誕答案與西方現代派藝術一連結,人們就會明白其間蘊藏著突破常規後的大哲和大美。不錯,打破的是小哲,獲得的是大哲;打破的是小美,獲得的是大美。

當然,我認為除了大哲大美之外,那些古怪回答中也一定擠入不少末流禪師們的故弄玄虛。對此,我在閱讀禪門典籍時常有所感。

禪宗為了獲得真如天性而打破種種世俗常規的時候,居然也對佛祖、佛法、佛經、佛儀的崇拜表現出某種不屑,對佛像、佛規、坐禪更是不太尊重。禪宗認為,如果拜佛也成了一種集體行為,那就應該被質疑了。如果佛祖成了縹緲在雲端的神聖,那眾生還能平等嗎?既然人人都有佛性,那麼任何一尊佛都不應該超然於凡俗之外。此外,禪宗因尊重天性而輕視文字,輕視各種概念名相,因此也就不怎麼崇尚一部又一部厚厚的佛經了。

禪宗是佛教,但它不徇私,不護短,先從佛教開刀,甚至故意“嗬佛罵祖”,這實在是一種驚人的坦蕩。禪宗承認,若橫一佛一祖,尚存凡聖差別;若尊經籍文字,尚存外在名相。它要割舍崇高,致歉先祖,讓佛心與眾生平等,與世界相融,達到圓滿俱足。禪宗不允許一教獨裁,一宗獨裁,一祖獨裁,一師獨裁。一旦探頭探腦,立即指責嘲笑。

我平生對精神領域裏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腔調最為厭煩,那就是因為自己早早地受了禪宗的深刻影響。

接著要講講禪宗裏邊的幾個宗派。

第一是溈仰宗。

溈仰宗

因為湖南的溈山和江西的仰山住著兩位禪師,就有了這個名字。此宗最有名的,是列出了人世間的三種塵垢:“想生”、“相生”、“流注生”。用現在的語言來說,“想生”是指胡亂幻想,“相生”是指物欲成相,“流注生”是指前兩種生態的變幻流注。這三種生態,“俱是塵垢”,必須拋棄,才能潔淨解脫,獲得真如天性。

簡單說來,所謂“紅塵”的塵垢,一是想出來的,二是看出來的,三是又想又看變出來的。有了這三種分類,也就有了三種檢察,三種洗滌,三種防範。這個宗派的修行門徑,就是洗塵得真。

第二是臨濟宗。

臨濟宗

前麵所說的溈仰宗隻傳了一百多年,現在要說的臨濟宗卻在傳播上又廣又久,打開了一個很大的局麵。經由唐末五代的迅捷傳揚,到宋代以後就有了一種說法:佛寺多是禪林,禪林多是臨濟。這可能有點誇張吧,但我認識的當代佛教高人,確實多半自認皈屬臨濟宗。

臨濟宗於公元九世紀由義玄禪師在河北正定臨濟禪院創立,曆來以機鋒峻烈、單刀直入、不避打喝而著名,形成了“虎聚龍奔,星馳電激”的門風。

首先,義玄倡導“一念心”,其中包括“清淨”、“無分別”、“無差別”三個特征。“清淨”的意思是獨自超脫,不馳外求,不拘外物。“無分別”和“無差別”看似近義,其實,“分別”是指前後左右之別,“差別”是指上下等級之別。他主張把這兩者都取消,達到天下無別。概括起來,他的“一念心”,是指一種純淨的自心,不受外界控製,不使人間有別。

這兩方麵,看來很平衡,但他更強調的是不受外界控製的一麵。不受外界控製的前提,是“不受人惑”。

順著“不受人惑”,義玄又主張“隨處做主,立處即真”。也就是說,隻要抓住了自性,那就隨時隨地都能頓悟。他認為,頓悟了的人,與佛沒有區別。

義玄對學道之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希望他們能有自立自信的真正見解,在身上潛伏一個超越界位而真正悟道的“無位真人”。這“無位真人”的說法頗有趣味,有時又被學人稱為“臨濟真人”。

對於接引各路學人的方式,臨濟宗又創建了所謂“四料簡”、“四賓主”、“四照用”等等套路。簡單說來,就是根據初來學人的執著重點,來相應排除。有的是內心的執著多,有的是對外的執著多,有的是兩頭都多,應該即時作出判斷,對症下藥。他的“藥”,常常是智慧而簡捷的斷喝,一聲兩聲便讓人大汗淋漓。

臨濟宗的格局,既完整又別致,既明確又痛快。為此,我還特地到河北正定去拜訪,見到了禪院的幾位藹然長者。

第三是曹洞宗。

曹洞宗

這名稱,據說也來自江西的兩座山,曹山和洞山。還有人說,與廣東的曹溪有關。

曹洞宗著力最多的,是討論“事”與“理”的關係。他們所說的“事”,是指各別的物態相狀;他們所說的“理”,是指共同的真如天性。

曹洞宗認為,作為佛教,當然歸於共同之“理”,但也不要鄙視各別之“事”。“理”,隻有觸碰到“事”才能顯示出來。這就是所謂“即事而真”、“即相即真”。這一點,顯然與有些佛教門派“隻要真如不要相狀…的偏向有很大差別。曹洞宗在姿態上周到中和,不僅彙通了禪門南北兩宗的思維資源,而且還汲取了儒家和道家的一些思想,顯現了“隨機利物,就語接人”的平衡之風。

曹洞宗喜歡講“寶鏡三昧”,把“理”比作寶鏡裏的映象,把“事”比成是寶鏡外的實相,說明映象來自實相。但是,這個比喻造成了他們在主次、真幻上的失度,因為不小心把天性說成是鏡中幻影了。而按佛家原旨,相狀才是幻影。

這就產生了一段有關“真幻”的機鋒。

僧問:“於相何真?”

師答:“即相即真。”

僧問:“幻本何真?”

師答:“幻本元真。”

僧問:“當幻何顯?”

師答:“即幻即顯。”

這位禪師在說“即相即真”的時候,已經走到思維懸崖的邊沿,幸虧他說了“幻本元真”,扶住了天性的本位。這麼一來,相狀是“真”,幻影卻是“元真”,而這種“元真”也要“顯”之為相。

這在理論上就有點繞了,但禪師們又為這種“繞”提供了一種理論,叫做“回互”。“回互”,指的是事理之間互相回饋,彼此相融。他們很讚同希遷禪師在《參同契》裏表述的意思:陷於事相固然是迷霧,陷於佛理也未必是徹悟。因此,隻能讓事、理結合,真、幻參同,個性和共性回互。

為此,曹洞宗還用了“五位”的理路,也就是用五位不同的身位地位的人,來比喻“有理無事”、“有事無理”、“背理就事”、“拾事入理”等等偏向,認為不偏於一邊的“兼帶回互”,才是正道。在這方麵,曹洞宗為求平正有點用力過度,既寫偈頌,又畫圖形,還要追求五五齊整,雖然顯得周密,卻又未免繁瑣。這就使它在生命力上,不及臨濟宗。

由於剛剛抄了一段有關真幻的“曹洞機鋒”,又讓我聯想到了另外一段,確實體現了一種“互回”關係,頗有迂回歸圓的神秘樂趣。這可能會讓現代派藝術家眼睛一亮,那就忍不住抄在下麵了。

問:“該行何道?”

答:“行鳥道。”

問:“如何是鳥道?”

答:“不逢一人。”

問:“如何行?”

答:“直須足下無私。”

問:“莫便是本來麵目?”

答:“認奴作郎。”

問:“然則如何使本來麵目?”

答:“不行鳥道。”

不管懂不懂,都很棒。像在森林裏尋路,每一步都跨得很有哲理,結果卻繞到了原點,而且是相反方向的原點。我對曹洞宗最大的向往,居然在這裏。

第四是雲門宗。

雲門宗

得名於廣東雲門山,創立者是文偃禪師。

剛剛說了,曹洞宗企圖在物相之“事”與天性之“理”之間搞平衡,雲門宗則不想這麼麻煩,幹脆利落地倚重於天性之“理”。而且,倚重得當機立斷,頗有氣勢。

為什麼這樣?文偃禪師作了明快的表述。他認為,真如天性足以涵蓋宇宙萬物,隻要把它揭示出來,別的流派再多也會立即裁斷,冰消瓦解。一般民眾不容易理解,我們可以隨波逐流地跟著他們,等他們覺悟。

據此,他發布了“雲門三句”,那就是“涵蓋宇宙”、“截斷眾流”、“隨波逐浪”。

這三句,是從真如天性的核心涵義伸發出來的。然而,如果暫時放下核心涵義,隻看這三句的詞語氣象,就有一種執掌萬象的雄風。一個人,不管信奉哪種宗教,如果有涵蓋宇宙的精神源,截斷眾流的決斷力,隨波逐浪的傳播心,那就一定能發揮驚人的能量,佇立於天地之間。

從“截斷眾流”這一句,我們已經能夠體會雲門宗斬釘截鐵、不肯妥協的門風。雲門宗在這方麵的一些詞句,給人印象極深,例如:“堆山積嶽,一盡塵埃”,“不消一字,萬機頓息”,等等。

雲門的這種排他氣勢,既來自於對真如天性的深刻領會,又來自於禪師群體的高超智慧。他們的思緒躍動於宇宙之間、民眾之上,躍動得傲然悄然。在雲門山上,他們是一群與雲共勉的智能精英。

他們在山上的機鋒對話,更能反映他們離世拔俗的怪異高度。

問:“如何是清淨法身?”

答:“花藥欄。”

問:“就恁麼去時如何?”

答:“金毛獅子。”

問:“又如何透身法句?”

答:“北鬥裏藏身。”

在更多的情況下,他們隻願意用一字回答,被稱為“一字關”。

問:“如何是雲門劍?”

答:“祖。”

問:“如何是禪?”

答:“是。”

問:“如何是雲門一路?”

答:“親。”

問:“如何是正法眼?”

答:“普。”

問:“三身中那身說法?”

答:“要。”

這種回答,我並不欣賞,因為一字之義模糊而浮泛,需要憑借猜測加注雜義,中間不存在智慧的力量。我認為他們也是掉進了一種執著,“一字關”可以改稱“一字執”了。但是,盡量調動最少的詞句來回答,確實表現了一種簡捷和爽利,讓大家領略了“截斷眾流”的風格示範。

他們的這種風格,不難想象,也會在“嗬佛罵祖”上有突出表現,這就不多講了。

第五是法眼宗。

法眼宗

這個宗名與山無關了,是從創立者文益禪師的諡號而來。

當初文益到各地參學,在漳州因大雪所阻而棲宿地藏院,與桂琛法師有一番對話,留給我很深的印象。

桂琛:你到什麼地方去?

文益:行腳。

桂琛:行腳何以為生?

文益:不知。

桂琛:不知最親切。

過了一會兒,桂琛又開問了。

桂琛:常說三界唯心,那麼庭下這片石頭,在心內,還是在心外?

文益:在心內。

桂琛:你這個行腳人怎麼搞的,放一片石頭在心裏?

這一來文益發窘了。一個月後,桂琛又邀文益討論佛法,文益對桂琛說:“那天我詞窮理絕了。”

桂琛說:若論佛法,一切現成。

從此,法眼宗以“佛法現成一切具足”作為起點。例如石頭究竟是在心內還是心外的問題,佛法早有多方論及,文益以一個簡明的結論了斷:“理事不二,貴在圓融。”

雖然萬事“圓融”了,卻不能不問創造的源頭何在。文益果斷地說:“不著他求,盡由心造。”

因此,“唯心”和“圓融”,成了法眼宗的宗旨。當然,他們反複聲明,這宗旨來自於佛法。

法眼宗比別的宗派更著眼於人間,不希望弟子們離世而悟,而主張“接物利生”。法眼宗認為,對佛理需要頓悟,但對世事卻需要“漸證”。世事以多種方式展開,即使建一個門庭,也有各種方案。而在各種方案中,“接物利生”的佛心卻是統一的。為了接應各種世事,法眼宗提出了“對病施藥,相身裁縫,隨其氣量,掃除情解”的十六字方針。

文益的弟子德韶禪師,為了勸門生不要疏離人間太遠,曾寫過一首很好的詩偈:

通玄峰頂,

不是人間。

心外無法,

滿目青山。

文益讀到這首詩偈很高興,超邁、簡約、順口,頗為難得,便說:此偈“可起吾宗”。

文益是懂詩的。那次南唐君主命他詠牡丹,一首五律中有四句就寫得不錯:

發從今日白,

花是去年紅。

……

何須待零落,

然後始知空?

樸素,卻頗得禪意。

這樣,我也就把禪宗五家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