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需要參與,卻不能讓自己的精神高度也降格以求。因此,那些山巔雲端間的精思慧語,實在必不可少。
三
再來看看心學的“良知”。
這就要打擾我家鄉的明代哲學家王陽明了,他是心學的真正創立者。
王陽明
王陽明比朱熹晚了三百多年,當然仔細研究過天理學說。終於有一天他猛然醒悟,天理全在心間。他的表述非常明快:“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
其實,朱熹也說過,“心即理”的意思,那是指“以吾心求物理”,使理入心。這比較好懂,讓人驚訝的倒是王陽明,在他看來,心就是一切,心外的世界沒有什麼意義。隻有心,才能讓世界一點點明朗起來。因此,這世界隻屬於心。
很多年前,我曾在一篇寫故鄉的文章中引用過他的幾句話,在這裏不妨再引一次,因為這幾句話牽涉到心學的根本。這是他與朋友一起遊南鎮,朋友覺得岩中花樹與自心無關,於是有了對話——
問: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心亦何相關?
答: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唯物主義一定會斷言,在人們沒有來看時花已存在。但是,在王陽明看來,心中沒有的朋友就不是朋友,心中沒有的怨恨就不是怨恨,心中沒有的感激就不是感激,心中沒有的拖累就不是拖累。
按照一般的想法,被你心中抹去的朋友,雖然友情沒了,但那個朋友還活著啊。王陽明說,心中沒了,就沒了。
王陽明當然知道飯店的菜牌上有很多可點的菜,但對他來說,“不上心”的菜,就不會出現在桌麵,不出現在桌麵的菜就不算今天的菜。
乍一看,這種說法把自己的世界縮小了。其實正好相反,憑著心學,人們心中可以排除一切“不上心”的物像,卻可以裝得進山河大地、****,還可以把春花秋月、童真慈顏融為一體,炫麗旋轉。
因此,心學,可以讓我們憑著自己的心意關閉一扇扇後窗,卻又打開了一扇扇敞亮的前門。今後,自己的全部空間就是心的空間。天地因此而複蘇,心性因此而拓展。
王陽明在建立心學之後,對朱熹提出了批評。他認為朱熹的精神氣魄很大,但主要忙著考察、格物,而沒有花很多功夫在自己身上,“切己自修”。如果能“切己自修”,就會在自己的心靈中有更深的投入,發現格物不如修己。
王陽明說,天地萬物不是出現在人的眼前,而是與人本為一體。天地萬物“法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他請大家想一想,如果一個人去世了,那他的天地萬物又在何處?
王陽明對朱熹的批評,讓我聯想到歐洲學者榮格的一個論斷。榮格認為很多哲學家都在研究各種概念,終於有一天,哲學家研究起自己來了。他認為,這個轉折是從尼采開始的。王陽明相信朱熹心胸的廣度和深度,因此很想建議朱熹把自己作為研究對象,然後由自己的心,通達天地萬物。
研究心學,必然要觸及一個核心課題:心的本體是什麼?王陽明回答,心的本體是“良知”。
“良知”,這個概念孟子也提過,是指一種不必經過考慮和學習的道德本能。王陽明順著孟子的意思延伸,卻不把“良知”看作一時一地的偶爾爆發,而是看作整個心的本體。這說明,這位哲學家對世間人性,具有充分的信心和高度的期許。
在王陽明看來,每一個人的心底深處,必然潛藏著人之為人的倫理元素,這是無染的人性、純粹的天理。一個人不必向外東張西望,隻要把自己當老師,細細探挖心底的寶藏,就會讓自己麵貌一新,甚至成為聖人。
王陽明說:“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
既然每個人都有成聖的基因,為什麼多數人不能成聖呢?因為良知的本體被汙染了。用王陽明的話來說,“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蔽”。
因物欲,良知昏蔽了,連原本用不著考慮便能霎時爆發的人道行為、倫理責任也昏蔽了,連憑著瞬間直覺就能作出的是非判斷也昏蔽了。
按照王陽明的意思,從此不要說誰“沒有良知”,隻說“良知昏蔽”。因此,新的責任就來了:“去其蔽”。
由於物欲,良知遇到了善惡的問題。因此,“去其蔽”,主要是去其惡,然後才能談得上去對付其他毛病。
對於這個問題,王陽明看得很嚴重。他一方麵確認每個人心底都有良知的寶藏,另一方麵又確認這些寶藏時時刻刻都處於盜賊的覬覦之下,稍有不慎就會被盜竊一空。而這種盜賊正是由物欲所滋養,躲在人心之中。因此,心的本體是良知,而良知邊上是盜賊。要想驅除盜賊,非常艱難,因為人們很難識別他們各種各樣的麵目。所以,王陽明說了一句很著名的話:“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這句話出自一個長期在山中剿匪、平叛的將軍之口,更有說服力和感染力。曆史證明,他破“山中賊”很成功,但作為一個心學大師,他更在乎破“心中賊”。破“心中賊”,就是以善去惡。
對於由良知帶出來的善惡問題,王陽明考察得比朱熹完整。在暮年他曾經留下過著名的“四句教”: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在王陽明的思想體係中,這“四句教”非常重要,被他自稱為“宗旨”。他堅持了心體本源的純淨無染,指出善惡之分產生於物欲和意念。在這中間,良知可以本能地判別善惡,因此接下來的就是行動了,那就是“格物”。
在王陽明這裏,“格物”的概念與理學家們有很大的不同,變成了一個非常主動的行為。那就是不光是觀察,而且要“擺正”各種事物了。“格物”在這裏的意思,是“正物”。“正物”,首先是擺正善惡,不要在心裏造成善惡顛倒,或善惡不知。因此,又可以看成“正心”。
良知需要被保衛。保衛有靜、動兩途。靜途保衛,是自我反省,靜坐調息,讓良知本體有一個安靜、安全的存養地。動途保衛,是實事磨煉,即在行動中顯現良知,體認良知。
這種行動,就牽涉到王陽明的另一重要思想“知行合一”了。
“知行合一”說法,人們常作通俗理解。例如,規勸人們不要滿口空話、不諳實務,也不要隻知蠻幹、昧於認知。這樣的理解當然也不錯,但王陽明還是別有深意。
他在實際生活中也會勉強首肯“先知後行”、“知行並進”的做法,但在哲學中卻不予認同。他認為,這類做法還是把知、行分開了。他認為,知、行不可分開,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知而不行為未知,行而不知為無行。
對於這個問題,他用了著名的“好好色”、“惡惡臭”的比喻。按這個比喻,一個人看到了美麗的花朵就本能靠近,聞到了腥臭的氣味就立即掩鼻,中間不存在一個判斷、分辨、推理的過程。“看到”、“聞到”就是“知”;“本能靠近”、“立即掩鼻”就是“行”。在這裏,知、行完全彌合,沒有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