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忍將功業誤蒼生(1 / 2)

站在曆史的這一頭,我還是止不住想去訪問他,想問問他,在戊戌八月初三的深夜,糾纏他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念頭?在人生的終點,他肯定怨恨在心。如果他知道,此後近百年他都會頂著“竊國大盜”和“賣國賊”的頭銜,走進曆史的書寫,他在走向那具冰涼的龍椅時,雙腳會不會顫抖?他會不會為了他的“功業”,一直走到路的盡頭……

美國作家埃利斯在描繪美國建國國父們的傳記作品《那一代》中告訴我們,獨立戰爭之後不久的美國,是一個“尚處在繈褓之中的國家”,其“政治圖景是一片危險的流變地帶”,具有“高度流變的、依然脆弱的特性”,是一種“尚在向一個穩定形態摸索前進的政治文化”,它的“國家政治和製度還需要建設一個自己的免疫係統,以抵禦會侵害所有新成立的國家的各種政治疾病”。而這時候,政治是否能夠走上正軌,端有賴於領袖們的個人品質,所以才有漢密爾頓和伯爾為了榮譽而進行的生死決鬥——“榮譽之所以是重要的,是因為品格是重要的。而品格之所以是重要,是因為美國的共和政府實驗的命運,還維係在具有道德風範的領袖能夠存活下去這一點上。最終,美利堅合眾國會發展成為一個法治之邦,並確立能夠經受得住腐敗或無能的政府官員的製度。但是當時還沒有到這種地步。它還要求有可敬的、尚德的領袖才能繼續存在下去。”

“中華民國”是亞洲的第一個共和國,這個寶貴的“第一”往往被我們徹底忽視了。它意味著在二十世紀初期的中國,建設“共和”的艱難也許遠遠超出了美國建國的時代,超出了法蘭西建立共和的時代。美國建國快一百年的時候,還在出“美國皇帝”,法國的“共和”、“帝製”也數經反複。

當“共和”的製度尚在未定之數的時候,我們隻能寄希望於領袖的道德。中國“共和”的悲劇在於,那個時代不僅沒有為中國準備好“共和”的製度,也沒有提供足夠的“共和美德”。社會沒有提供,袁世凱也不具備——雖然在民國元年,連孫中山都盛推袁世凱為“中國之華盛頓”。他的政治對手,同樣缺少這樣的美德。在“中華民國”,第一個威脅帶兵包圍國會、以武力脅迫議員的人,並不是袁世凱,而是南京臨時政府時期的孫黃一派,為的是讓參議院投票定都南京。

然而,對政治人物來說,道德真的那麼重要?袁世凱的功業,不都是建立在摒棄道德的基礎之上?袁世凱的政治對手,在道德上就那麼優越?這個問題,留下無盡的沉思空間。

也許他的一生,還充滿了巨大的遺憾。人生是遺憾的美學,曆史又何嚐不是?所有曆史的書寫,總是現時代的隱喻,而我們對這時代卻總也參悟不透。雖說作為站在時間這一頭的後人,我們可以有些“後見之明”,例如,知道袁世凱稱帝必然失敗,知道共和是曆史潮流,但站在時間那一頭的袁世凱和他的對手,又怎能輕易地看到這結局?在人生的每一個十字路口,我們選擇,卻不一定知道那一項選擇的真正含意和後果。比起曆史人物來,我們是端著望遠鏡回望過去的曆史,過去的一切似乎盡收眼底,他們卻隻能用放大鏡端詳著眼前的現實,一隻小小的跳蚤很可能放大為一隻怪獸,需要他滿懷焦慮地全力應對。所以當他們麵對的“現實”,成為今天我們審視的“曆史”時,我們也許應該多一點點同情,對他們的“舉止失措”,多一點點理解。今天的時代也必然成為曆史。後人可能比前人看得遠,那未必是因為後人站得高,很可能隻是因為他們看得多而已。

“人生若隻如初見”,這種絕望,皆因為人生中所有最初的美好,最終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化為灰燼。 袁世凱如果死於1914年,或者死於1904年,或者死於1894年,他留在曆史鏡中的,會是哪一種印象?

很多年後,顧維鈞回憶第一次見到袁世凱的情形:“堅強、有魄力,誰一見他也會覺得他是個野心勃勃、堅決果斷、天生的領袖人物。”

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這樣描繪剛當上中華民國大總統的袁世凱:“他(袁世凱)身材矮胖,但臉部表情豐富,舉止敏捷。粗脖子,圓腦袋,看來精力非常充沛。他的兩隻眼睛長得優雅而明亮,敏銳而靈活,經常帶有機警的神情。他銳利地盯著來訪的客人,但不顯露敵意,而老是那樣充滿著強烈的興趣。他的兩隻眼睛顯示他多麼敏捷地領悟談話的趨向。”

多麼生動的一副形象,這就是處在權力和榮譽巔峰時的袁世凱。那時候他總是有揮灑不盡的精力,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不管政務多忙中午總要睡一覺,晚上不時和愛女玩玩“找銀元”的遊戲,將幾枚“袁大頭”藏在床角或櫃底,女兒找到了他就哈哈大笑,將銀元賞給她們。他晚上辦公忙碌到深夜,日複一日,有如永不停歇的鍾擺。不管一天要看多少報告,寫多少批文,他麵上從無倦容,他一邊批著文件,一邊聽著彙報,手舞筆動之間,各種難題一言而決,從無拖遝。如果加上一點點生活細節,這該是多麼完美而有趣的一個人物:他每天的早餐要吃掉二十多個煮雞蛋,加一籃子白麵饅頭(別人的回憶,似乎有點誇張),再加上一大碗牛奶;他吃東西非常快,用大海碗吃麵條,幾口就可以吃完;他喝湯或喝稀飯的時候,往往弄得胡子、衣服上汁水淋漓,他又從不用手絹,遇著他流鼻涕的時候,如果無人在旁伺候,就用衣袖一擦了事,他是個天生的軍人,一生都保持著最標準的軍人行儀,喜歡穿軍裝和製服,所以顏色莊嚴的衣袖上總是斑斑駁駁,留著些汁水的痕跡,為了大總統的儀容,他的九個姨太太輪流著將毛巾沾濕,幫他擦拭幹淨,他像個不會照顧自己的髒孩子一樣,伸出手來,乖乖地讓她們擺布,自己從不為這些小事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