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聽了,立在殿中,卻是半晌無語。趙彥等了好一會兒,見他沒有答話,便伸手一整衣冠,正欲肅然開口發言。這時,荀彧卻抬頭望向窗外院落裏的殷殷綠蔭,徐徐然說道:“袁紹、袁術、呂布三賊雖滅,中原雖定,然而四海尚未底定,諸侯仍在割據,丞相大人這麼做,亦是汲取了‘忘戰必危’的銘訓啊!爾等千萬不可妄加揣度。”
“令君大人,陛下還問:如今荊州牧劉表、江東孫權均已派出特使前來朝貢示禮……而且征西將軍馬騰亦將入京述職歸順……”趙彥仍是繼續遵照著漢獻帝的授意問下去,“您對此有何高見?”
“本座以為,劉表、孫權派出特使前來許都,均可謂外托朝貢進禮之名而內行觀望刺探之實,皆不足為恃。”荀彧悠悠答道,“唯有征西將軍馬騰,先前曾隨鍾繇討平郭援、高幹等逆賊,而今又親身入朝陛見,終與劉表、孫權等‘口惠而實不至’不同。陛下須當留心,多加禮敬於馬騰——趙君謹記將老臣此言回稟陛下,不可輕泄於他人。”
趙彥一聽,立刻肅然斂容而道:“下官定然謹記而不外泄,不負令君大人所托。”
“江東孫權,其父兄本皆有忠烈之名,本座先前也一向看好他,以為他可以堪為漢室藩屏之臣。”荀彧淡淡地說道,“且說這一次他派出使者入京進貢——本座先前便以為他會派出張昭作為使者,卻不料他竟派了一個名為魯肅的江淮之士而來。如此看來,江東孫權亦未必是大漢之純臣啊……”
“令君大人何以見得?”趙彥愕然而道。
“張昭者,忠於漢室之清流直士也;魯肅者,觀時應變之戰國策士也。”荀彧神色凝重,話聲果決,“孫權派遣張昭還是派遣魯肅前來進京朝貢示禮,這二者之間的用意是截然不同的。”
“令君大人高瞻遠矚、明見萬裏,下官欽佩之至。”趙彥聽了,不由得躬身深深一禮,滿麵恭服之色。他沒料到荀令君竟對遠在江東的孫氏部屬人士竟也如同掌上觀紋一般,了解得如此清楚——荀令君委實堪稱神人:耳目遍布之廣、心思覆蓋之遠,可謂已囊括五湖四海!
荀彧卻悠悠一歎:“亂世之際,能身處眾濁之間而始終不失其清者,何等難能可貴也!江東孫氏父兄兩代忠烈可旌,而傳至孫權之時不純其節、不終其德……可歎!可歎!”
趙彥聽罷,亦是心旌劇蕩,他一連張了幾次口,卻又一次次閉上了。忽然,他似是憶起了什麼,急忙從那疊奏章中抽出一份來,托在雙掌之上,甚為恭敬地站起身來,奉呈到荀彧麵前,道:“令君大人,這是昨日太中大夫孔融給陛下呈送的一道密奏。陛下認為茲事體大,專令下官攜此密奏與令君大人一議。”
荀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未立即伸手來接,不動聲色地問道:“孔大夫昨日是何時上此密奏給陛下的?尚書台為何竟不知曉此事?”
趙彥麵色一變,微微俯下頭去,道:“昨天夜裏,趙某奉陛下之命前往孔府請教幾個義理禮法之學的問題時,孔大夫當場托付趙某直接轉呈陛下的。”
“根據大漢製度,凡有上呈皇宮大內的奏章,必須先行交付丞相府與尚書台共同審議,然後視其輕重緩急再獻給陛下決斷。你身為內廷議郎及尚書台之專使,為何一反常製、逆而行之?”荀彧沉沉而道,聲音寒冷得出奇,“你不害怕別人指控你這‘私傳文牘、幹擾聖聽’之罪嗎?”
“令君大人此言,實令趙某死無容身之所了!”趙彥一聽,竟是淚流滿麵,“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失聲泣道,“趙某赤心為國,耿耿忠誠可昭日月,‘私傳文牘’之行是實,‘幹擾聖聽’之心絕無!”
荀彧雙目中波光微微一閃,臉上卻毫不動容,繼續冷冷言道:“古語有雲:‘朝政宜一,大臣宜和。’這才是有助於社稷安穩之大道。昨夜丞相大人為晉封相國一事而大舉慶賀,欲與群臣同喜同樂,這是何等彰功顯德、大快人心的盛事!陛下令你前去向孔大夫請教幾個義理禮法之學的問題,你本應當詢問清楚之後便立即返宮,不得逗留孔府阻擾孔大夫獻賀曹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