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達竟在為叔麵前遊移其詞?你這些話聽來,不是過謙近偽,便是虛與委蛇!未免流入胸乏灼見,目無卓識之譏也。”司馬徽撫著須髯輕輕笑道,“為叔這個問題,若是換成那諸葛亮來回答,便斷然不是你這模樣。他的通識篤定,獨持己見,豈是常人能及?當初為叔贈他‘臥龍’之名號,他當眾受之而不克讓。為叔便使徐庶私下諫他稍應謙讓。諸葛亮問他:‘徐君以為吾實不符名耶?’徐庶曰:‘非也。但君若能稍許克讓,亦是美談一樁。’諸葛亮長笑而答:‘吾之德才,既與‘臥龍’之號名實相符,又何為虛讓也?名實雙得,正如日自有輝,月自有華,何須自掩?常人拘於禮法,不能執其獨見之明,而偽隨眾流,豈可謂之通達時務乎?’你聽一聽他這番言語,可有半分過謙近偽之謬乎?”
司馬懿聽了,臉頰微紅之下,心頭卻暗暗發笑。這個諸葛亮,平日裏看似文質彬彬,沒想到在某些場合卻是臉皮厚若城牆。強詞奪理之際,也是臉不發燙心不跳。他心念方定,又見得司馬徽仍是那般咄咄逼視而來,隻得答道:“叔父大人此言一針見血,小侄慚愧之極。既是如此,小侄便覥顏直言了。這諸葛亮自稱與‘臥龍’之號名實相符,小侄就以‘天生真龍’來喻他之器能——龍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藏芥隱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諸葛亮養誌南陽,而暗懷‘隆中對’之偉略,此為其隱;智計多端,應變無窮,麵對曹操、賈詡、曹仁等勁敵,竟從長阪坡護得劉備主力安然而退,此為其升;放眼四海,氣吞六合,此為其大;嚴謹周密,步步無誤,此為其小。懿之才智,與其相比,似是略有不足。”
“怎麼,你對他竟有幾分忌憚?”司馬徽撫著須髯的手驀地一停,目光凜凜然如刀鋒般直掃過來。
“不錯。懿之心中,實願生生世世不與此君為敵。”司馬懿斂眉垂目,沉沉而答。
“不要這麼妄自菲薄。仲達啊,你一定要記著,任何人都不是永遠無隙可乘,永遠無懈可擊的。”司馬徽目光中的寒冽之意漸漸淡去,呈現出來的竟是一種莫名的深邃,“在為叔的眼中,任何人身上都是沒有優點和缺點之分的。優點就是缺點,缺點就是優點,它們都隻是如同一枚銖錢的正反兩麵而已。一個人堅強執著是大大的優點,但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麵對錯誤的對象運用這種堅強執著,就會變成固執呆板;一個人溫和謙遜是大大的優點,但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麵對錯誤的對象運用這種溫和謙遜,就會變成柔弱無剛;一個人機敏靈活是大大的優點,但他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麵對錯誤的對象運用這種機敏靈活,就會變成搖擺不定。所以,再出色的優點,倘若沒有運用到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地方和適當的對象上,就會成為非常嚴重的缺點。諸葛亮一身是優點,這難道不正意味著他有可能恰巧一身是缺點?仲達,你須當擁有這等俯瞰一切,懷疑一切,批判一切,洞徹一切的絕大膽識才行哪!”
司馬懿聽了司馬徽這一番話,心頭頓時豁然開朗。他臉上不禁喜色四溢,連忙欠身向司馬徽深深謝道:“叔父大人之言,實是有如天籟玉音,令小侄茅塞頓開,感悟無窮!小侄在此恭聽您繼續賜教。”
血陰蠱
“這樣吧,為叔知道你最關心的是眼下這東征夏口城一役……”司馬徽拿眼深深地注視著他,話鋒逼人而來,“那麼,為叔問你,此番東征夏口城,曹軍最大的弱點在哪裏?劉孫聯軍最大的優點又在哪裏?”
司馬懿微低著頭,皺著雙眉緩緩考慮了好一會兒,才有些猶豫地答道:“這個,論起來,此番東征夏口城,曹軍最大的弱點就是水師未能徹底改編消化成型,曹操從北方帶來的青徐(青州和徐州)勁卒一則不慣行舟,二則不習水戰,在江麵上非常缺乏戰鬥力;而劉孫聯軍最大的優點就是其水師在精銳善戰方麵遠遠勝過了曹軍。”
司馬徽聞言,雙眸深處不禁亮光閃動,頗為驚訝地一連盯了司馬懿幾眼。這個侄兒果然厲害,一眼就覷準了這場戰局的關鍵之所在。確實,曹軍此番東征夏口城,一共出動了八萬北方步騎、一萬荊州步卒、四萬荊州水師,兵力總數是周瑜所率領的四萬劉孫聯軍的三倍有餘。然而,在疆場之上,真正能夠決定雙方勝負的,往往不是誰的優點更大,而恰恰正是雙方各自的弱點相比之下誰的更小。這正如決定一個木桶容量的,不是這個桶最長的那一塊木板,而恰恰是它最短的那一塊。